李望舒给莫罗浑下的蒙汗药药劲不小,所以莫罗浑在军医来后不久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李望舒静静的坐在他旁边,双手支在太阳穴处,绞尽脑汁把事情又过了一遍。
这次她把上辈子许多模糊不清又捋不通的地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
父皇因为右贤王的缘故,十分不待见莫罗浑,绝无可能把自已嫁给莫罗浑。
可他却默许二皇兄去拉拢莫罗浑,并许诺什么‘给你们二人赐婚’这种鬼东西。
魏国想利用敕勒的王子做内应,就把自已抬出来,让他答应了这玩命的差事。
父皇派二皇兄交涉,是因为君无戏言。等事成,父皇便道貌岸然的反悔,让二皇兄背言而无信的锅。
想到这,永乐公主几乎是立刻在心里给自已亲爹魏宁帝比了个大拇指,但是狠狠向下!
高!实在是高!
不愧是中原最英明神武,哦不,是最阴险狡诈的君王!
走一步算十步,把所有人玩的团团转。
难怪上辈子莫罗浑常说汉人背信弃义,那如此看来,他当年被父皇摆了一道后,又让二皇兄背刺...
李望舒看着沉沉昏睡的莫罗浑,因为失血过多,原本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她纤长的手指哒哒地敲着案几,心情复杂到有些烦躁。
事情反转的太突然,自已恨极了莫罗浑十几年,现在却告诉自已,当年的他是身不由已,而如今自已也完全没有理由弄死他...
但是这种烦恼仅仅持续了一瞬,毕竟永乐公主的一贯的作风都是——
不反思,不认错。
就算错,错的也只能是莫罗浑有嘴不用,天天尽说一些没用的废话。
况且他后来踏破中原河山是真,造下罄竹难书的罪孽也是真,最后甚至丧心病狂到拿三哥和宁宁来要挟自已!
李望舒暗自摇头,真正的敕勒王子莫罗浑,一直都是一头随时能咬断别人喉咙的饿狼,只不过一直藏好了自已的狼尾巴。
二皇兄的事,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上辈子的莫罗浑又狠又不要命,笑吟吟的眼睛里永远闪着拉所有人一齐下地狱的疯劲。
他是地狱里索命的恶煞,而自已不知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叫他一直心心念念。
如今斗不过他,却也杀不得他。
想到这,她干脆起身,拢起手就的回自已帐里睡觉了。
她才不给这疯狗守夜。
留他一条狗命就够意思了,等魏国攻下敕勒王庭,她就和这狗东西一别两宽,能躲多远躲多远!
上一世莫罗浑的阴鸷偏激她依旧心有余悸。
还好这一世的他尚未独揽敕勒大权,要不然发现父皇摆了他一道,难保他不定会干出什么疯事。
老天保佑,她是真的怕了这咬人还记仇的疯狗,这辈子求他快点忘了自已,两人早日桥归桥路归路才好!
因为晚上睡得太晚,李望舒一直睡到第二日的日上三竿还没醒。
而莫罗浑身体健朗,迷药劲消散后,他就能下地和平日无异了。多亏宋温安及时赶到救场,没有让李望舒伤及要害。
莫罗浑出帐后被日光晃的眯了眯眼,胸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里也空落落的。
自已醒后,身边空无一人。那个没心没肺的,扎了自已三刀,就这么一走了之回盛乐吗?
李望舒果然是没心没肺!
结果一出门,他就碰见了呵欠连天的张启和崔尧臣。
“二位怎么还在?”他诧异出声。
难兄难弟指指李望舒这些天一直住的帐子:“公主还没走呢,我俩再守两天,世子让人看着她不要再发疯伤人”
莫罗浑闻言,轻掀帐门就进去了。
崔尧臣觉得孤男寡女不太合适,本想拦一下,却让张启按住了:
“管他俩的闲事干嘛!”
崔尧臣点点头,深以为然,然后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要回去睡会。
这苦日子他是一天也熬不下了,等李望舒回盛乐,他就直接回西凉复命,张启也困得不行,于是两人就各自回去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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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罗浑轻手轻脚靠近李望舒床前,看着李望舒恬静的睡颜,他忽然气的要死,大有把这混蛋摇醒的冲动!
没良心的,她凭什么这么没心没肺,居然能睡这么安稳!
但他最终还是却没有出声惊扰。
莫罗浑向来敏锐,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公主的古古怪怪他早就察觉到了。
虽然还是天天笑嘻嘻的,但笑意不达眼底,让自已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没个底。
最后竟是在这等着自已。
居然一点都信不过自已吗,问都没有问就直接要结果了自已?
他虽然心里难受,但被扎完三刀后,心里反而莫名的踏实了起来。
扎完三刀,李望舒这厮也该消气了吧....
毕竟这算是自已先摆了她一道,瞒了她这么大的事,总归是自已理亏。
敕勒小王子眼睛生的极美,而此刻这双漂亮绿眸静静地望着李望舒。
他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缱绻沙哑地低语:
“gao ha lêi mo,mo ha lêi gao?”
西羯语,是公主听不懂的外邦语。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自已才能稍稍吐露出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意。
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如同附骨之疽般折磨着自已。
在敕勒的两年间,他偶尔会在无云的夜晚,抬头望望天上那一轮明月。
月光照在脸上,是滚烫的,似是掺进了她的目光。
莫罗浑小声的絮絮叨叨良久,最终也没叫醒李望舒,怅怅叹息一声就离开了。
等莫罗浑走了好大一会,李望舒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脸颊有些发红。
李望舒自从有人进帐就醒了,上一世多年随军,枕戈待旦中早就养成了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马清醒的警觉。
发现是莫罗浑后,她不想出声,毕竟昨晚上无故捅人三刀的心虚劲还没过。
当年在西凉为了适应汉胡共治的生活环境,她粗通西羯语,后来被虏到敕勒,让莫罗浑气疯了的时候,汉语和鲜卑语骂到词穷,也会换西羯语骂。
所以,尽管她西羯语说的不算流畅,但听懂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gao ha lêi mo(我喜欢你),mo ha lêi gao?(你喜欢我吗)’
原来这小子之前每天早上和自已讲的是这种东西!
从十五岁一直讲到十八岁...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同样也孕育出风格迥异的语言。
汉人的语言含蓄又委婉,而外邦语往往习惯直抒胸臆,西羯语的日常表述也是单刀直入级别的。
李望舒捂住了自已的耳朵,只恨自已不是个聋子。
饶是像李望舒活了两辈子的人,都顶不住这火热到有些香艳的示爱:
什么‘我好欢喜你,想亲吻你的眼睛’,什么‘之前不是喜欢碰我吗,再摸摸我吧’,什么‘别恼我啦,我把心和人都送你好不好’。
更多的是一些令人口干舌燥的虎狼之词,在汉话里压根都没对应的词能表述出来。
她竭力不去回忆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但越不去想,反而记得越清楚。
难怪上一世被囚困在和林时,莫罗浑孟浪贪婪,欲壑难填,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根本找不出一点在公主府时的无欲无求。
到了现在李望舒才明白,当年在公主府,自已软磨硬泡不成,并不是自已不够努力,是这小子硬装罢了!
莫名其妙被‘深情’告白的她,有些恼羞成怒:“上辈子他作恶多端,这辈子饶他一命已经是仁尽义至,其余的不能和他有瓜葛!”
又躺了一会,李望舒睡意全无,索性猛地坐起,捶床怒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烦躁的起身下床,气冲冲的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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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和崔尧臣刚睡了半个多时辰,就被李望舒叫醒了,要他俩做什么见证人。
于是两人就晕晕乎乎的被李望舒拖着直奔莫罗浑的参军帐,莫罗浑此时正在和自已亲信将领商议军务。
莫罗浑手下的将领都听闻王子身边最近多了一个极其张扬的贵人,连莫罗浑王子都对其毕恭毕敬。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王子忙不迭的起身相迎,甚至扯到了昨夜不小心摔的伤口。
话说,王子可真不小心,一下子能摔这么狠。
莫罗浑拉着李望舒就往外走,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又转身对参军帐神色各异的众人安抚了几句,大概就是让他们先讨论,讨论出结果再找他复议。
一行四个人又转到莫罗浑平日休息的帐内,永乐公主和莫罗浑分坐在一长桌两端,崔尧臣和张启则迷迷糊糊的坐在桌子一侧,做什么劳什子见证人。
讲真的,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就算见证永乐公主现在认莫罗浑当儿子,他俩都不会抬一下眼皮了。
但一山更有一山高,李望舒从怀里掏出匕首,当着三个人的面,猛地砸进自已左掌又狠劲地拔出。
霎时间,鲜血四溅。
在两人目瞪口呆中,李望舒疼的嘴唇都白了,却咬紧牙关又攥着刀子继续往自已胳膊刺。
好在莫罗浑反应迅速,直接起身扑过去,眼疾手快的按住了她。
莫罗浑擒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就捏开了她的手,匕首铛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被他愤怒的一脚踢开。
“莫罗浑...”李望舒颤巍巍的出声。
莫罗浑几近崩溃:“又怎么了!”
她看了一眼汩汩冒血的伤口,疼的眼泪汪汪:
“原来这么疼的吗...”
“.....”
莫罗浑一愣后,气的咬牙切齿:“你这不废话吗!”
手边没有现成的包扎伤口用的麻布条,他直接从自已手上解下缠好的布条,勒到李望舒手上扎紧止血:
“你都知道疼,为什么要发这种疯?”
“因为...”李望舒疼的冷汗直冒,声音都有些底气不足:“我要和你断的干干净净。”
“......”
莫罗浑动作一顿后,手上力气骤然一重,痛的李望舒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面上凝着一层寒意,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我看你是疼傻了,脑子都不清醒了。”
崔尧臣彻夜未眠,此时彻底清醒了,轻车熟路的就要去寻军医,却被李望舒出声拦下:“别走,你俩得给我们做个见证!”
李望舒不再去看莫罗浑,对另外二人镇定自若道:“我昨天欠了他三刀,今日还给他!你们是我还债的见证人。”
上辈子他欠自已的先不追究了,这辈子还完欠他的三刀,俩人就断个干净!
莫罗浑听了这话,更是气极,当即冷下脸:
“我究竟怎么得罪你了,值得你这么报复我?扎什么扎?都同你说清楚了,我没有对不起你,你到底想怎样!”
对对对,他现在确实没有伤害过自已,但以后呢?
莫罗浑上一世征战多年踏破汉室河山,他威胁自已踏平梁国时的可怖神色,仿佛犹在昨日。
在野心与自已之间,他终会还是会选择野心...
她摇了摇头,凶猛的鹰,注定要搏击长空,但自已却不要做熬鹰人,不想再和他纠缠半分。
“你摇什么头?”莫罗浑心头陡然一空,七上八下的感觉又出现了。
“无事。”李望舒淡淡开口:
“莫罗浑,请你把剩下两刀扎完吧,然后咱俩从今往后便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似是不敢相信自已听到了什么,莫罗浑眉头一跳,直直望着别开脸的李望舒,艰难的发声:
“什么叫...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就是说咱俩以后...”李望舒表情决然,声音因为昨夜大哭过而有些嘶哑:
“桥归桥,路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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