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山里的江雪母女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长孙晟的心一直在笃笃地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尤其是远远地看到小院那洞开的大门时,他顿觉一股寒流从头顶流到脚跟,腿瞬间就软了。
好不容易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人。再进屋子,这个屋子里没人,那个屋子里也没有人。长孙晟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连额上也渗出冷汗来。他又转身出了院门,正仓皇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猛然瞧见自山上下来的高旺几人。
高旺也看见了长孙晟,知道瞒不住,索性硬着头皮跑上来行礼。
“院子里的人呢?她们两个有谁生病了吗?你刚才是不是送她们去看大夫了?看大夫为何不往山下送?”长孙晟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高旺心下忐忑,却不敢欺瞒,只得结结巴巴地回道:“不是生病,是……是那江夫人故去了,夫人让我们……让我们给江夫人暂且先简单找个安置的地方,等老夫人的寿宴结束后,再厚葬江夫人。”
短短的几句话,在长孙晟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像是发了疟疾一般浑身哆嗦开来,脸瞬时变得像窗户纸一样煞白。
高旺从来没有见过长孙晟这样失态,忙上前扶住长孙晟的胳膊颤声道:“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长孙晟稳稳心神,轻轻推开高旺:“她现在在哪里?”
“在清风崖下的那片树林里。”
“江蕙呢?”
“也在那里。不过,蕙小姐好像……好像有些神志不清,我不敢强行带她回来,便留了小六子和青山在那里看着她。”
长孙晟不再说话,摇摇晃晃地向着清风崖走去。
“老爷!”高旺赶了几步,想上去搀扶长孙晟。
长孙晟甩开他,厉声道:“你回去,不用跟着我。”
高旺答应一声,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长孙晟越走越快,到后来已经是不顾一切地向清风崖飞奔,直到看到那个矮矮的坟茔,看到坟前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的全身瞬间僵直了,麻木了。
他瞪着两眼呆呆地立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天终于阴沉下来,一团团急速翻涌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遮住了星光,遮住了月亮。顷刻间,狂风大作,在密林间盘旋、号叫,像是有人在山谷中扯着嗓子哀嚎。一时间,整个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这种声音。
突然,一道闪电,天空被瞬间撕裂,一片惨白。
长孙晟的脸在闪电中显现,面色骇人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就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的幽灵。
江蕙也在这陡然的炸雷声中回过神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冲进她的脑海。
她猛地跪坐起来,疯了一般地开始挖土。此刻,她什么都不顾了,她只想能和母亲在一起。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一定很长、很长,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女一直相依相伴,如今没有她,母亲行走在那路上一定很孤单,所以,她也要去,她要去陪着母亲一起走。
长孙晟被江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扑过来,俯身抱住了几近疯狂的江蕙。
江蕙挣扎着、踢打着、撕咬着、哭叫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终于,江蕙累了,三天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早已使她的身体近于崩溃。一阵眩晕袭来,江蕙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在了长孙晟的怀中。
见江蕙晕倒,长孙晟吃了一惊,忙将江蕙的身体放平,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抓起她的手腕摸了摸,知道无甚大碍,这才轻轻松口气,收回手来,默然地瞅了她好大半天,然后抬眼凄然地凝视着面前的新坟。
许久,许久,长孙晟立起身来,郑重地抬手掸了掸锦袍上沾着的泥土,又正了正束发的银冠,深深一揖,接着,撩袍跪倒在坟前。
大雨漫天漫地地倾泻下来,风搅着雨,雨缠着风,风势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击碎、冲毁。
长孙晟的头发被吹散了,在急风骤雨中狂乱地飞舞。他抬起头,闭上眼,任由大雨冲刷自已的面庞。雨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让他痛苦得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艰难地噏动着嘴唇,似乎想高声呼喊些什么,却终未开口。
江蕙被大雨浇醒,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瓢泼似的雨柱。
长孙晟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注意到了江蕙,他扑过去紧紧地将江蕙抱在怀中,用身体竭力护住江蕙,急速起身向山下走去。
又一个闪电划破天幕,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在他们头上炸响。
江蕙的心陡然一惊,只觉耳中一片嗡嗡声,仿佛有无数面铜锣在她的头脑里轰鸣,她还没有看清面前这人的容貌,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抱着江蕙回到小院时,雨略微小了些。高旺为高夫人撑着一把伞,正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见长孙晟抱着江蕙回来,二人松了一口气,匆忙迎了上来。
长孙晟却是满面冰霜,冷冷道:“闪开。”
二人闻听,一声也不敢言语,忙避在一边。
长孙晟抱了江蕙进屋,将江蕙放在床上。抬头看见屋中书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盛着满满的金银细软,他心中一震,拿了托盘转身出来,将满满一盘东西恶狠狠摔在高夫人面前,随后扑过来一把抓住高夫人紧缩在胸前的手臂,直直盯着高夫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告诉我,江雪怎么会死,千万别说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千万别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高夫人惊恐地望着长孙晟扭曲的脸——那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是高夫人从未见过的。
高夫人腿一软,身子往下就瘫。
高旺眼见不妙,忙扔了伞,一下子跪倒在长孙晟面前,高声道:“老爷息怒,这事真的不怪夫人。”
“不怪她?”长孙晟狠狠将手一摔,高夫人一个趔趄,半边脸磕在石凳上,瞬间肿了起来。
“那你说,你说是怎么回事?”长孙晟转脸瞪向高旺。
高旺跪爬几步上前扶住高夫人,望着高夫人脸上渗出的血丝,心一横,抬头大声道:“老爷,这全是老夫人的意思。老爷还记得那日您宴请京城来的宇文大人吗?那日,老夫人恰巧从屋前经过,听见那宇文大人说什么‘金屋藏娇’之类的话,当场就气得差点昏厥。等一回房,便叫来夫人大骂,说是,‘当日你说,造个院子把那个狐狸精圈起来,不让人去看她,就没人知道。可现在呢?连大兴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你让长孙家的脸往哪里搁…… 你别哈巴狗似的去问晟儿的意思,就你自已去,把那个狐狸精给我处理了,也让我多活两天。’夫人百般求情,老夫人只是不许。夫人想要回禀老爷,老夫人也不让。夫人无奈,这才瞒了老爷,带了金银细软,来见江夫人。是我同夫人来的,夫人当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恳求江夫人顾全长孙府的颜面,自行离去。江夫人听了也只是冷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至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我与夫人回庄时,我还为江夫人对夫人的态度愤愤不平。老爷您说,江夫人之死又怎会与夫人有关?”
“她与江雪的死无关?好,好,那你说,你说江雪是如何死的?”
“我问过蕙小姐了,听蕙小姐的意思,江夫人好像已经好多天不吃饭也不喝水了,我琢磨,江夫人是自已……”
“胡说,”长孙晟一步步逼向高旺,“你们都不了解雪儿,雪儿虽表面看起来娇小柔弱,实则性格刚毅果敢,如果不是你们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她又岂会自戕?你敢说你们没说什么,你们没说?难道还是……”
说到这里,长孙晟忽然停住了话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呆立了半晌,他才喃喃地问高旺:“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绝食的?”
“就是十多天前……”高旺嗫嚅道。
“十多天前……”长孙晟重复着高旺的话,缓缓闭了眼睛,挺直的腰身垮了下来。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高旺大惊,慌忙爬起来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搀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雨还在下着,长孙晟眼神空洞,木然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高夫人和高旺的身上也都湿透了,哆哆嗦嗦地缩在院墙边,惊恐地望着长孙晟,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高旺见长孙晟还是没有动静,伸手拉拉高夫人的袖子,高夫人会意,大着胆子颤巍巍上前几步,低声道:“老爷,您看是不是让高旺回庄子找几个丫头婆子过来,来这里照应照应。”
“走!”
“老爷,您……”
“没听清楚吗?”长孙晟抬起头来,眼睛里是彻骨的寒意。
高夫人触碰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忙答应了一声:“是。”回头示意高旺,二人连伞都没拿,快步出了院门。
院门外,小六子和青山缩着脖子凑上来,低声问跟在高夫人身后的高旺:“高管家,大伙儿不都说这院子里的人老爷根本就不待见嘛?怎么她死了老爷会这么伤心?还发这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俩了,我俩从清风崖一路悄悄跟回来,都没敢在老爷跟前露面。”
高旺狠狠地剜了二人一眼,也不答话,随在高夫人身后急急往山下走。
小六子和青山互相望望,赶忙紧跑几步跟上,再不敢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