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高夫人和高旺几人渐渐走远,小院外那棵高大的柳树上,树冠轻轻晃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
少年静静地站在院门外,凝神想了片刻,这才迈步进院,捡起滚落在院中的雨伞,走过去将伞撑在长孙晟的头上。
长孙晟抬起头来看他,摇头苦笑道:“世民,你告诉我,其实江雪母女住在这里的事,庄子里的人都知道,对不对?”
“是啊,师父,”少年的语气极为平静,“这事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您和她们母女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只不过是昔日您曾在京中资助过江夫人,江夫人感念师父的仁义,所以遇难时才义无反顾地投奔师父。而师父您呢,亦可怜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千里来投,这才收留了她们。”
“事实当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长孙晟低了头,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你跟了我一路,什么都看见了,她们哪里是与我毫不相干?我之所以在大家面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她们的样子,一来为了让老夫人觉得她们与我而言无关紧要,只有这样,老夫人才能同意让她们长久住在这里。二来也是为了我自已的面子,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年轻时也曾出入花街柳巷,还与风尘女子有了一个孩子……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师父沽名钓誉、没有担当,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师父不要这样讲。您是人,又不是神。人既身在红尘之中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牵挂羁绊、有诸多顾忌。您无须对自已太过苛责。如今事已至此,逝者已逝,师父还需保重身体,从长计议。”
“唉,世民啊,你不知道,江雪虽说是一介女子,但论胆识,论心志却是男儿也难望其项背,哪是随便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击垮的?”长孙晟越说越激动,“我心里明白得很,说到底,能让她心灰意冷,决意求死的只有我,是我害了她!那日宇文成龙奉旨出使突厥,途径山庄,顺道进庄来找我叙旧。酒过三巡,醉意朦胧的宇文成龙竟然提出,要我唤出江雪为他抚琴助兴,还说江雪无论怎样也只是个婊子,就算入了我长孙府,也洗不干净身上的污名。还说我不必太在意,只是让江雪唱一曲而已,又没有让她陪着共度良宵……我深感受辱。于是,宴会后我仗着酒劲,跑到这院子里大放厥词,怪怨江雪毁了我半生名望,说我享誉天下如今却因她蒙羞。发了一通牢骚后,我扬长而去,一连半月都没再来看过江雪。所以……她才会……一定是因为我……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 长孙晟哽咽了起来,语不成句。
“师父,”李世民待长孙晟稍稍平静一些,方缓声道,“师父切不可过于自责,您和江夫人心意相通,您对江夫人的一片深情,她岂会不知?又哪里会因为师父的几句酒话就决然自戕。依我看来,她这样做与师父无关,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蕙小姐。”
“你的意思是,江雪她是为了蕙儿?”
“是啊,您想想,只要江夫人在,老夫人就永远不会同意蕙小姐认祖归宗,眼看蕙小姐已经快到及笄之年,该着谈婚论嫁了,江夫人作为母亲,总该有个考虑。”
“要是这事我们可以想办法,她不用……”
“师父乃是至孝之人,老夫人不松口,您就一点法子也没有,江夫人了解您,她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师父左右为难。”
“不错,江雪原本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偏偏我们夫妇二人让这点希望彻底破灭,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结局。”长孙晟说着,眼泪滚滚而出。
“师父,”世民劝道,“事情既已发生,悲伤无益,明日是老夫人寿宴的最后一天,我看师父倒不如打起精神,等到送走了祝寿的亲戚,剩咱们自已家人,就好关起门来说话了。若是师父此时不控制情绪,闹得老夫人的寿宴不欢而散,那这事情就捂不住了,会被好事者添油加醋,越描越黑,那蕙小姐可就真进不了长孙家,江夫人也就白死了。”
“照你这样一说,我是该回去,”长孙晟思忖着,颤巍巍站起身来,“可是,这里……”
“师父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回庄子里,让玄霸和他的乳母柳婶一同过来照应。”
长孙晟想了想,扭头看了看江蕙所在的屋子,无奈地点点头。
江蕙醒来时,发现她已经回到了小院中,躺在了她自已的床上。
低头看看身上穿着的散发着清香的簇新中衣,她有一阵的恍惚,她感觉自已所经历的那可怕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梦。她竭力避免去回忆梦中那可怕的情景,但那些画面却纷至沓来,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喊母亲,可是,肿胀的喉咙火辣辣地疼,竟然嘶哑得发不出声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疲惫到了极点的身子就像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了。
也许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探着头张望。看她醒来,男孩转身跳着脚高喊:“柳婶,柳婶,醒了,醒了。”
不多时,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快步进门,走到江蕙的床前,看见江蕙一张小脸红通通的,忙伸手来摸江蕙的额头:“我的菩萨,怎么这么烫,怕就怕淋雨发烧,怕什么就来什么。”
江蕙不说话,抵触地躲闪着柳婶的手,默默蜷缩进被子里,警惕地望着她。
柳婶怜惜地看着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这孩子就像是一只闯进笼子的受惊的小兽,死死盯着自已,眼睛里充满了防备,好像自已是一只随时就要扑上来伤害她的豺狼。
柳婶修长的,月牙似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放缓语调,竭力使自已的嗓音听起来更加轻柔:“蕙小姐,我姓柳,你叫我柳婶就行。我是随着我家的两位公子来庄子里的,两位公子来这里上学,我跟着来照顾他们。本来我们住在山下的庄子里,可是四公子总嫌庄子里规矩多,不自由,闹着要出来住,他性子倔,我拗不过他,所以只好来这里麻烦蕙小姐几天。”
她说得十分含蓄,但江蕙心中已经了然,心中的畏怯渐渐褪去。
柳婶注意到了江蕙慢慢放松的身体,欣慰地一笑,指着身后黝黑壮实的男孩向江蕙介绍:“这就是我家四公子,今年十三,比你大一岁。”说罢,她转向男孩:“四公子,你在这里照看着点,我去收拾收拾,看拿上来的药在哪个包袱里,给蕙小姐把药煎上。”说罢,起身出门去了。
江蕙开始打量面前的男孩。
——那男孩胖胖的,皮肤很黑,长得粗手大脚,此时也正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歪着脖子嘿嘿傻笑着打量江蕙,大大的嘴巴咧得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江蕙被他笑得发憷,正待别头不去看他,却见柳婶手中托着一个碗走进来,目光忙又怯生生移向柳婶。
柳婶道:“药已经煎上了,估计得一个时辰才能好,蕙小姐先喝些粥吧。”说罢,侧身坐在床上,用小勺舀了碗里的粥,放在嘴边吹吹,又用嘴唇试试,然后将小勺送到江蕙嘴边。江蕙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湿润了,她避开嘴边的小勺,将身子重又缩回被中,蜷成一团抽泣起来。
柳婶叹了口气,把勺子放回碗中,转身把碗递给身后的小男孩。然后抬手用袖口拭了拭眼睛,微微俯身,隔着被子轻抚着江蕙。
江蕙感受到了这份怜爱,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慢慢从被角露出眼睛,悄悄望着柳婶慈祥的面庞。
柳婶轻柔地将江蕙的被子撩开,扶江蕙坐起来,然后从男孩手中拿过碗,一勺一勺地把粥喂给江蕙。江蕙噙着眼泪,一勺一勺很配合地吃着。那个看上去傻傻的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柳婶身边,呵呵笑着,目不转睛地看江蕙吃粥,脸上和身上的肥肉都随着笑声上下抖动。
喂完粥,柳婶端着空碗走了出去。小男孩没有跟着出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跳到江蕙的床头前,乐呵呵地摊开手,露出手心里攥着的两个核桃。
“你吃不吃?“他粗声粗气地问。
江蕙诧异地看着硬邦邦的核桃壳。
男孩也不言语,咧咧嘴,将手一攥,待手掌张开,核桃已碎成粉末,连一点可以入口的小块都没有。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化为尴尬,喃喃地说:“这核桃的皮也太薄了,真没劲。”说着转身走到门口,抖落手中的碎屑。待掉头回来,脸上已看不出一丝阴霾,完全是灿烂的阳光。
“你是谁?”江蕙的声音很是嘶哑。
她已经记起,她曾经见过这个又粗又壮的傻小子。那时,这家伙就蹲在院子对面的山崖上,探着脖子向下张望,他脚下的大石仿佛都不堪重负,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当时,江蕙和母亲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那小子像夜晚小溪边蹲着的肥硕的大癞蛤蟆。母亲当时捂着嘴笑了好久。
想到母亲,江蕙的心又开始刺痛。她颓然躺下,与母亲相依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