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有些激动,于是略停了停,才继续讲道。)
就在这时,我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一个人拎着宝剑踉踉跄跄地闯进来,扑倒在我的脚下。看她的服色,我就是一惊,等我把她翻转过来,果然是千金公主。她背上被刺了一剑,鲜血直流,已经昏迷不省人事。我忙为她止血,思索着如何引开追兵救她。
忽然,突厥公主掀帘子闯了进来,她蹲在我身边对我说:“我去把追兵引开,你带着芳儿快逃。”说着,她解下千金公主的斗篷披在自已身上,转身就要走。
我忙一把拉住她。她笑着安抚我道:“我是突厥公主,待会儿他们见追错了人,还得给我磕头赔罪呢?”我想想也有道理,叮嘱她小心,然后便放了手。
她细心地戴好面纱,提了剑,毫不犹豫地出了帐篷。
突厥公主走后,我听得追兵喊着:“东边、东边……”都向东去了。
我还是不放心,就将一个最大的箱子腾空,把千金公主抱到里面,盖好箱盖,然后出帐,向喊声处跑去。
果然,突厥公主被追兵围在了一个帐篷前,她背靠帐篷,身上中了两箭,鲜血染红了衣袍。看着追兵渐渐靠近,她身上的箭羽随着瘦削的身躯一起索索发抖。
猛地,她透过面纱看到了飞奔而来的我,仿佛忽然下定了决心。
她拎起帐篷外面放着的酥油桶,一下子把里面的油尽数泼在自已身上。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又一个箭步冲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兵的面前,夺了那人手中的火把,点燃了自已。众人惊叫着四下避开,只留下她包裹在烈焰之中,就如涅槃的凤凰。
我被骤然冲入我眼帘的这一切吓懵了。我知道,她是用自已的生命救下了千金公主。我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已叫出声来,我不能让她白白牺牲。
被火焰包裹着的她一声没吭,她是怕人听出她的声音,可是那得是有多大的毅力……我……我……
(老头的话语哽咽了起来,几不成声。江蕙完全被震撼了,她一动不动地听着,睁大了她的眼睛。老头停了片刻,让自已略微平静了些,方又道:)
此时可汗也赶了过来,他没有下令救火,反而亲自搭箭拉弓,结束了突厥公主的痛苦。当然,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千金公主。
待火熄灭后,可汗亲自收敛了公主的尸骨,又亲自带人前去埋葬。
我没有再继续跟着他们。我趁着他们离开,赶回帐篷,带着千金公主逃离了突厥王庭。在朋友的帮助下,最终来到了这山谷之中。
千金公主一直昏迷着,我探查过他的脉象,她的伤不足以让她昏迷这么长时间,她只是下意识的躲避,下意识的不愿醒来。
我把她放在花丛中,看着她略显苍老与憔悴的容颜,想象着几天前那黑夜中浴火的凤凰。我想,凤凰涅槃意味着重生,也许,待千金公主醒来后,会彻底改变,会像突厥公主一样充满阳光。
很可惜,一切都与我所想象的不同。
千金公主醒来后,更加歇斯底里,更加疯狂。
她整天闹着要出谷,要复仇。只是她复仇的对象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不,是变成了无数个。不仅有大隋的文帝,还有突厥的可汗,还有她在突厥的那些所谓的盟友。甚至她还叫嚣为什么她的卫士不去保卫她,她要让她所有的卫士都为此付出代价。
我为她讲突厥公主替她死的事,要她珍惜突厥公主用生命换来的幸福机会,可她哈哈大笑着,嘲讽我的自私,嘲讽突厥公主是个不知好歹,学做飞蛾扑火的傻子……
她虽然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豪言壮语,可是她也知道她自已大势已去,已经再也无力行复仇之事了。
于是,两年后的一天夜里,她终于承受不了她附加在自已身上的生命之重,撞石自杀了。
我将她埋葬后,返回了突厥王庭。使我意外的是,我和突厥公主的帐篷都还在。见到我的人,都欢喜地问我突厥公主可安好。原来,草原上盛传我与突厥公主两人一起私奔了。
我也不解释,独自来到突厥公主的帐中。
我打开她的箱子,有一个箱子中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孩衣服,每一件比另一件略大一些,还有用布、用木头做的各种玩偶……还有十几副卷轴,上面画的都是死去的郡王,有骑马的、有蹴鞠的、有写字的……
我从未曾流过泪,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眼泪夺眶而出。这位突厥公主,她从没有忘记过自已的夫君,从没有忘记过自已的孩子,她从心底爱着他们。当然,她也爱普通的百姓,她也爱我,在她的心中是充满了爱的。
突厥人下葬后是不留坟茔的,更何况突厥公主是假冒千金公主的身份作为一个罪人自焚的,所以我根本无法找到她的尸骨。我只能带着她的遗物离开了那里,重新回到了山谷之中。
我把她的遗物埋在千金公主身边,算是她的衣冠冢。我希望,千金公主在九泉之下能看到这些东西,能知道她较之突厥公主所缺乏的东西——放下与宽容。
老头讲完了自已的故事。
他缓缓地把头转向江蕙:“蕙儿,我不信佛,可佛法所说的放下执念,我很是认可。人如果不去换位思考,不去考虑别人,只执着自已的想法、做法,很容易陷入自我痛苦的泥淖,将已经过去的事反复的自我咀嚼、回味,或是把某些偶然的事件扩大化,使自已的思维永远聚焦于痛苦和怨恨中。这里面,最大的受伤者是他本人,其次是爱他的人。其实,放下执念也就是放过了自已。
“对于仇恨,有些是必定要报的,像是对于那些恶毒陷害他人的坏人,我们必定除之而后快,因为他们骨子里就是恶人,不除掉他们会有更多的人受害,必须要除恶扬善。可有时,好多的事都是人们无奈为之,像是迫于世俗礼教,像是为了维护政权稳定,像是为将者攻城掠地,像是刽子手斩人头颅。这样的仇恨报如何,不报又能如何?”
江蕙抬头问道:“师父,你说的好深奥,我如何判别什么仇该报?什么仇不该报呢?”
“换位思考,孩子,你把自已和他换一下,看看自已在他的处境中是不是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如果会,那就是情有可原,你可以选择不去原谅,选择远离,选择不与之相交,但决不可一概否定、斩尽杀绝,也决不可行什么报复之事。”
说着,老头站起身来,望着幽深的山谷,道:“境由心造,人这一世,切不可纠结于怨恨之中,即使受了极重的伤,也要尽可能的去遗忘。人生苦短,有限的时间应该是给我们爱的人的,如果时时刻刻在怨恨那些我们不喜欢的人和事,那不就等于在浪费我们的生命了吗?”
江蕙低头寻思半晌道:“是啊,仔细想想,长孙氏乃鲜卑皇室的后裔,的确会将名声看得重些。”
“是啊,”老头笑道,“孔孟礼教害人匪浅,现在不但中原人深受其害,连入主中原没多久的鲜卑人也开始计较这些了,真是叫人无奈。”
“那您一定不要教我这些害人的迂腐不化的东西。”
“好,”老头转过脸,眼睛中又闪现出了狡黠的光芒,“我就教你那些‘正人君子’们所不屑的玩意,你看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拍到了一处,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悠悠回荡。
两人微笑着对视片刻,江蕙将目光移到面前的两个坟茔上,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轻轻说道:“您所说的郡王是平原王吧?”
老头一怔,继而笑道:“你果真是冰雪聪明,想必你的母亲曾对你说过什么吧?”
“是啊,”江蕙的嘴角仍带着笑意,“母亲临终时曾对我说起过她的身世。她说她记得她家的大门上挂着大大的金色牌匾,上面写着:平原王府,这四个字是她最早认识的字。她还记得,人们叫她小郡主,也有的叫她嫣儿,她说她的母亲非常漂亮,像仙女一样,还有,她记得最真切的就是火,冲天的火。”
说着,她轻轻走向前,在两个坟茔前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老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仿佛再一次陷入了回忆当中,许久方道:“你猜的没错,这位突厥公主就是你的外祖母——阿史那云。想当年,我们曾派人寻遍了太原府,都不见你母亲的踪迹,以为她已经死了,想不到她竟然在大兴,而且还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样说来,您和我就不是偶遇了?”江蕙略带调侃地说道。
“呵呵,起初的确是想着你是云儿的后人,才……不过,现在我可是实实在在想让你当我的徒弟了,与云儿无关。”
江蕙撇撇嘴,忽听得身后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知道是团子来了,回身去拍老虎的头:“师姐,你带我在山谷里转转可好?”
老虎蹲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歪着硕大的头颅看向老头。
老头很是得意,瞟了江蕙一眼,冲着老虎点点头,老虎方才起身往山谷深处跑去。江蕙无奈地对着老头做个鬼脸,随着老虎走入花丛之中。
老虎一溜小跑,带着江蕙来到一片果树林中,江蕙看树上结着好多红红的又大又圆的野果,兴奋极了,手脚并用地爬上树去,采了许多。她脱掉罩衣,将果子放在里面裹好,背在背上,把两个袖子在胸前打了个死结。待到一切完备,要下树时,她却左看右看,下不去了,急的老虎在树下不安地踱着步子,围着大树直转。
折腾了半晌,江蕙一咬牙,两手紧抓住一根树枝,身子顺着树干往下出溜,只听得嘎吱一声,树枝断了,江蕙脚下一空,索性闭了眼,等着落地的一瞬。
可是她惊喜的发现,她没有掉落到地上,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睁眼一看,是老头接住了她。
老头把她放下,摇头叹道:“见你在容华洞前随着李家小子练功时,我看你有模有样,还以为你有些练功夫的资质?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个娇弱无力的大闺女。上那两下看着满利落,怎的下时反倒比那些笨熊还笨?看看你,衣服都破了,摘个果子倒像是打了败仗。”
江蕙低头一看,衣服被树枝剐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她看着老头笑道:“看来师父早就了解了我的行踪,这才布了一个局,诱我上当来做您的徒弟。不过,您今天见识了我的笨拙,就应当开始后悔了。您终于醒悟收我为徒可不是捡了香饽饽,反倒是被我讹住了呢!”
老头不答,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携了江蕙的手,只几个纵身,便到了初时他们来过的坟茔旁,大老虎跟在后面,竟然一步不拉,快如一道黄色的闪电。
老头对江蕙道:“你且在此等等,说罢,将足尖一点,身子已然跃在空中。江蕙抬头看去,只见坟茔旁的那棵参天大树上,枝杈间建着一座简朴的木头房子,老头轻飘飘地落在房子前,钻进了屋中。
江蕙也想往上爬,可看了看那树的高度,试着比划了比划,便识相地停了手,在树下跳着脚大叫:“师父师父,我也要上去,你下来带我上去!”
老头并不理她,片刻,老头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跳下来,把包袱丢给江蕙,翻着白眼道:“好好练功,等到练好了,自已上去。”
江蕙下意识的张开胳膊去接包袱,老头只随意一丢,江蕙接时,身子却晃了晃,差点摔倒,老头又是摇头,又是咂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打开包袱,里面是齐齐整整的一摞衣服。江蕙抬头望向老头,老头道:“这是云儿做给你母亲的,你挑几件能穿的穿吧,云儿见了也会高兴的。”
江蕙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一件件针脚细密的漂亮衣服,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她翻了翻,衣服里有汉装,也有突厥的服装。江蕙挑了一件红色的突厥服装穿在身上,老头笑道:“你若再把发髻打散,披下来梳成小辫,带上头饰,就更像是草原上的突厥姑娘了。”说罢,眼睛里也有了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江蕙听了,果真取下发簪,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她随意将耳后的头发撩起,编成小辫,而后采下身边的野花,灵巧地编出美丽的花环,戴在头顶上,挂在脖子上,套在手腕上,然后摆了一个优美的舞蹈姿势,望向老头。
老头微笑着注视着她,眼睛里满是温柔
江蕙也笑了,她细心的把其余的衣服包好,递给老头道:“我先拿一件,其余的今后我自已上树屋中去取。”
老头闻言哈哈大笑,复又跃上树去,将包袱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