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头把江蕙送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江蕙一夜未曾合眼，心中却十分清明，一丝睡意也无。她给先前抱回来的那两个受伤的小家伙认认真真地上了药，又仔仔细细地把自已简单的物品收拾了一遍，然后将破了的衣服缝补好，这才感觉有些困了，于是把手中刚刚补好的衣服随意搭在身上，倚在洞口，想着小憩片刻，谁知竟然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看到了两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出现在面前，她们一边一个牵着江蕙的手，带着江蕙去找母亲。云烟缭绕处，母亲对着她甜甜地笑着，裙裾在风中飘扬。母亲不说话，可眼睛里充满着爱怜……江蕙挣脱了被牵着的手，向母亲扑去。她向前跑，母亲向后飘。她追呀追，却始终追不到……妈妈……妈妈……江蕙着急地大声喊叫……
“蕙儿，蕙儿，做噩梦了吗？醒醒，快醒醒！”
江蕙睁开眼，李世民正半跪在她面前，着急地晃动着她的肩膀。
江蕙勉强地笑了笑，残梦依然萦绕在心头，抬头看看天色，刚刚过午。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想再见你了吗？”江蕙想起了前一天的不快，故作嗔怪地将身子扭向一旁。
“昨天是我不好，其实我刚开始是有些生气，步子也迈的飞快。可走着走着，就后悔了。我对自已说：我是个男子汉啊，说好了照顾蕙儿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多大点事啊，咋就有这么大的火气，竟然还与她拌嘴，还这样气冲冲地离开，真是没有一点气度。
“于是我就转身往回走。这时岔路口走来一群人，无忌和韦珪韦钰他们都在这群人里。他们说是十五放假，他们一起在山里打猎，猎了几只兔子，要我和他们回庄里一起玩个通宵，还说晚上一家人要吃团圆饭，无垢已经派人将柳婶和玄霸接进庄子里了，就缺我一个。
“我找不到理由推脱，又怕说得多了反倒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心里虽担心你，但还是跟着他们去了。原想着应付一下就偷偷跑掉，上山来找你。谁知道席上那酒竟然分外的烈，我只喝了一杯，便醉到不省人事，直到天亮才醒来。”李世民语速很快，仿佛已经准备了许久，就等着江蕙来问。
“算了，我权当你说的是真话，原谅你了。”江蕙挑挑眉，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
“真不骗你，我说的真是真话。”
江蕙望着李世民，嘻嘻笑道：“你确定你说的是真话？不是什么人拦住你，不让你上来找我？不是你们为了让我在独处时遇到什么人，然后让那个人跟我说什么话？”
李世民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好了，”江蕙摆摆手，“咱们不提昨天的事了。说说今天，你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
“我担心你，所以就说老毛病犯了，头疼得厉害，和夫子请了半天假。”李世民红着脸低声说。
江蕙笑了：“这句话估计才是真的。”
说罢，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衣服跳了起来，在李世民面前得意洋洋地转了一个圈，问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李世民顿觉眼前一亮，平日江蕙总是穿着那几件洗的发白的旧衣服，从未曾见过她如此光鲜亮丽，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添加了一道耀眼的光环。
听江蕙发问，李世民马上由半蹲作势跌坐在地，做了一个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的动作。江蕙见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见江蕙不再生气，李世民站起身来，双手扶住江蕙的肩膀，上下打量着江蕙道：“说真的，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好漂亮！我就说嘛，好马总得好鞍配，那才好看！”
“你才是匹马呢！”江蕙说着，退后一步，得意洋洋地转了一个圈。看着自已飞扬的裙摆，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抬头对李世民道：“你看过‘胡旋舞’吗？今天，我给你跳一个，如何？”
“胡旋舞？”
“是啊！”江蕙回身取了一根筷子，在盘子上敲了一个节奏，道：“来来，你像这样，给我伴奏即可。”
李世民接过筷子，学着江蕙的样子打起节奏。
江蕙正了正头上的花环，走到容华洞前的空地上，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叫了一声：“嗨。”便开始急速起舞。
她的身子飞快地旋转，舞步轻盈、身姿曼妙，裙裾在风中扬起，成了一个火红的圆圈，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也随着旋成圆圈。
“好！”江蕙一跳完，李世民便拍手大声喝彩，“真没想到，你的舞艺已经如此高超，这已经可以说是‘翩若游龙，宛若惊鸿’了。”
江蕙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坐在李世民身边得意地说道：“这胡旋舞是我母亲在胡舞的基础上独创的，我喜欢这支舞明快的节奏，便学的分外用心。母亲说了，我跳胡旋舞的水平已经出徒，甚至赛过她这个师傅了。怎样，是不是有赏心悦目的感觉？”
李世民由衷地赞叹道：“的确别出心裁，让人眼前一亮。可惜咱们没有像样的头饰和衣饰，也没有音乐伴奏，真真可惜了。”
“是啊，花是昨天采的，已经有些蔫了，的确很煞风景。改日吧，改日等有能力时，我们搭一个大大的台子，请几个乐师伴奏，然后我就‘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堂而皇之地登上高台，再为你好好跳一曲，如何？”
“好，”李世民点点头，抬起双臂平举在身体两侧，“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建一座大大的屋子，里面……”
江蕙不屑地将他的一只胳膊打落：“你以为你是汉武帝啊？告诉你，即使你是汉武帝，我也不会做傻傻的陈阿娇，任由你骗。”
“那你做李夫人？”李世民笑了，眼睛里露出戏谑的神情。
“什么，你咒我，说我不长命！”江蕙狠狠推了李世民一把。
“那做吕雉？做窦漪房？”
江蕙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看看你，数落来数落去，尽数落了一帮皇后、太后，莫说你做不了皇帝，就算做了，那吕雉、窦漪房一类的人也该由你的长孙大小姐去做，轮不到我的。”
“那你莫不是怕自已成了钩弋夫人？”
“屁，钩弋夫人？想得倒美，我离你远远的，你休想我会任你宰割，到时候，我和你相忘于江湖。”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来，我来看看，看看你的掌心有多大？”江蕙凑上前来，去掰李世民的手。
“好了好了，别闹别闹。”李世民躲着她道，“开玩笑的，等你本事大了，谁也圈不住你。”
“开玩笑？你老说我无法无天，我问问你这皇亲贵胄，你开这种玩笑算不算无法无天、大逆不道？”
“什么大逆不道？这是什么地方？荒郊野外。什么人在场？你我而已。有什么话不能说？你看看当今天下，好好一个盛世王朝，被当今皇帝作践的国库空虚、民怨沸腾，你知道这几天他又在折腾什么？”
江蕙想了想：“不会是又去东征了吧？”
李世民闻言一愣：“你怎么知道？这可是我们昨天刚刚得到的消息。”
“当今皇上好大喜功，凡是做事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且不说建东都、修运河，就连到榆林巡视也要建一个观风行殿。前些年一连两次东征都已失败告终，我们这位雄心勃勃，一心要成为万世圣主的皇帝，怎会善罢甘休？”
“好大喜功这个评语倒是贴切，但雄心勃勃这四个字我却不认同。”
“你没有读过他的诗吗？‘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还有‘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若不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皇，哪能有如此气魄？你再看看陈叔宝：‘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娇柔妩媚，简直是亡国之音。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唯念享乐乎？岂不是一目了然？”
“你会背《饮马长城窟行》和《玉树后庭花》？”
“那当然，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兵书战法，野史裨闻你随意挑，咱们比一比。”
“这都是你母亲教的？”
“很大一部分是，还有一些是母亲与人交谈时，我坐在旁边无事可做，随意听来的，感觉有趣，就记住了。”
“厉害，”李世民竖起了大拇指，“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儿，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女子怎么了？你若是有心打天下，我一定为你做马前卒，随你打下这锦绣江山。”
李世民脸色陡然一变，不由自主地四下望望，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深山密林之中，不觉自嘲地一笑：“慎言慎言，这话要是让人听了去，你我都是要抄家灭门的。”
江蕙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抄家灭门？自古胜者为王，那杨坚当初也是宇文家的臣子。”
李世民挑挑眉，摇头道：“这话也就你敢说。”
“你是不敢说，但你敢说你没想过？”
“不管怎样也不能说。”
“这样说，你是想过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你别闹了，你有完没完，你还吃不吃饭了，你……”
此时，日落西山，明镜似的满月渐渐升高，远远近近的景物全被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中，闪烁着皎洁柔和的光彩，两人清脆的笑声和打闹声冲破了这浓浓的月色，在茂密的山林上空久久回荡。
李世民回到栖霞山庄外的小院中时，天刚刚亮。昨晚他和江蕙玩累了，只在山洞中囫囵身子睡了两个时辰，此时却一点都不觉得困倦。
柳婶听得动静，迎了出来，上前接过空空的食盒，低声问道：“二公子，您和蕙小姐和好了吧？您昨天走的时候说估计蕙小姐会和您吵架，怎么样啊？你们两人没有吵架吧？”
“没有，蕙儿根本没往心里去，反倒是我，想着昨晚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山里，心里总是感觉不得劲，过意不去。”
“没事就好，您也不用再想什么，您现在为蕙小姐做的已经很多了，即使有不周不到的地方，蕙小姐也会体谅的。”
李世民闻言自嘲一笑，不去接柳婶的话，刻意改变话题问道：“玄霸呢？”
“还睡着呢，这几天他闷在屋子里，都快憋疯了，昨天见你不在，猜着您是去容华洞了，也吵着要去找蕙小姐。我只好吓唬他说，蕙小姐在山里的事庄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要是他大吵大闹，让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那蕙小姐在山里就待不住了，就会有好多的人去欺负蕙小姐。这样，四公子才不闹了。对了，咱们庄子里的人应该是都不知道蕙小姐在山里的事吧，也不知道咱们能瞒多久。”
李世民叹了口气：“管他呢，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我想着庄子里的人终究是忌惮老爷，就算知道估计也不敢有什么举动，现在就怕老夫人那边知道，要是知道，那可就麻烦了。”柳婶若有所思。
“老夫人耳目众多，我看这事恐怕老夫人早就知道了。只不过老夫人清楚，这次师父认了死理，师父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若是再不依不饶的横生枝节，反倒不可收拾，索性也就装聋作哑，不去管了。”
柳婶点点头表示赞同。
李世民在院中四下望望：“乌骓呢？怎么没看见。”
“它不喜欢待在院子里，一大早就闹腾，翰墨没法子，拉着它遛弯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柳婶说着，走到院门口，“那不是么，回来了。”
李世民走出院子，果见翰墨牵着乌骓渐渐走近。
李世民迎上去，从翰墨手中接过缰绳，对翰墨说：“我想去一趟马邑。你去和夫子替我告假，就说我还病着，再请一天假。”
“您要去马邑干什么？不用我陪您吗？要不让柳婶去告假，我和您一起去马邑。”
“不用，马邑我去过好多次了，我就去买一点东西，速去速回。乌骓脚力快，你骑寻常的马赶不上我。”
“买东西，给蕙小姐吗？”
“嗯。”
“咱们带来的银子您上次在马邑买乌骓的时候都花了，我屋子里只剩了约莫不过百两的散碎银子。要不您略等等，我去庄子里再借些。”翰墨为难地说。
“我用不了多少，给我带上几十两就应该够了。”
“那您吃点东西再走吧！”柳婶说着，快步往厨房走。
李世民拦住她道：“不用了，刚才在蕙儿那里，已经吃过了。”
翰墨见李世民急着上路，忙进屋取了银子，包成一个小包，出门交给李世民。
李世民揣了银子，摸摸乌骓的鬃毛，翻身上马。
柳婶和翰墨追出来，压低声音再三嘱咐：“注意安全，买了东西一定赶快回来。”
李世民答应了，打马直向马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