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兵荒马乱。
沈欢和沈穆梁多留了半日,帮方渡处理无名山的狼藉。
沈穆梁被方渡保护起来,等到一清早,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讶不已。
“先、先生……这到底是?”
“只是一些不开眼的人,擅闯了无名山。”
方渡不愿沈穆梁过早接触这些打打杀杀,他本就性格良善,知道得多了,只会给自已平增一些负担。
沈穆梁懂事地点头,也不多问。他左右看看,又进屋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小游的踪影。
“先生,小游?”
“小游今早离山了,他去了该去的地方。”
方渡这么说着。
“该去的地方?”
沈穆梁有些不明白,他以为小游是方渡捡来的,一直住在这无名山。
“是的。无名山不是他的好归宿,人总要落在合适的土地,才能生根发芽。”
方渡只说了这些,多余的便不再说了。
当然,沈穆梁如果想知道,自是有人会告诉他。
这个人不是宗主,也不是雷行宗的楚宸,而是一向八卦多嘴的石掌柜。
石万那张嘴从来藏不住任何秘密,他添油加醋地说雷雨游这小子有多过分,身为雷行宗的宗主之子,他们无名山的头号仇敌,竟然骗了方渡这么长时间。
“你的方先生真是被他骗身骗心。瞧瞧,现在他那张脸有多憔悴?小穆梁,你可得学聪明点。世事芜杂,别轻易把真心交了出——”
石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横空飞过来一把凳子,被前者潇洒歪头躲过。
石万矫揉造作地拍拍自已的胸膛。
“万幸万幸,幸好我石某人有点本事傍身,不然就要被人害死了。”
“少废话,过来收拾。”
方渡叫他干点正事,别一天到晚鬼扯。
一同收拾的沈欢见状笑得开朗。他昨夜一同奋战,那些雷行宗的人似乎没料到月溪宗的宗主会在山上,一时间还有点愣住。
看来雷雨游并没有把全部的信息都告诉给雷雨昂。
说起雷雨昂,他被打成重伤,用符纸遁走了。
但以他的那身伤,估计也不会逃得太远。
果不其然,无名山一战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雷雨昂的名字。
不久,雷行宗就挂起了招魂幡,给少宗主哭丧。
雷行宗将雷雨游认祖归宗,现在,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少宗主。
他摇身一变,昨日还是众人瞧不起的野种,今天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继位者。
雷雨游站在高台之上,旁边是他的便宜爹。
亲儿子死了一个,也没见他多伤心。雷雨昂或许至死都以为父亲是爱护他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见惯了生死性格又狠厉的男人,到底会有多无情。
如今,雷雨游名正言顺地继承了位子。在他面前是俯身行礼的一众门人,浩浩荡荡站了许多圈。
雷雨游站在这里,山间吹来一阵秋风,叫他的身体一寒。
他蓦然回想起方渡临别时对他说的那句话,这里就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少年雷雨游的心顿时更冷,但他骗自已,这只是错觉。
雷行宗的尔虞我诈按下不表,沈欢和沈穆梁倒是其乐融融。
沈穆梁有点舍不得离开无名山,但沈欢不能长期离开月溪宗。
他问沈穆梁要不要留下,方渡也答应了,反正无名山这里也需要人手。
虽然昨晚的阵法是方渡有意开放,但或多或少还是被破坏了一些,需要他亲自修复。
“不用勉强,穆梁。按你自已的心意就好,”方渡让他别纠结,“石掌柜会帮我。”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石掌柜:……啊?
石万不想干活,他起身拍拍土:“那什么,渡已堂那边还有生意等着我呢,我也走了。”
方渡把他叫住。
“什么生意也得等我这山复原了再说。没了山,我也没法子给你提供想要的货。没了货,你照样赚不到钱。”
“卑鄙啊!卑鄙!竟然用这等手段威胁我!你以为我会上钩吗?”
站起来的石万又愤然坐下。
“我当然会!”
石掌柜被轻松拿捏。
沈穆梁想了想,最后决定留在山中。
他恭恭敬敬地对沈欢行了一礼。
“弟子愿留在山中,为方先生做些事,还请宗主应允。”
沈欢当然没什么不答应的。他只是拍拍少年的肩膀,嘱咐他早点回去。
若是以往,沈欢由着沈穆梁在山中多停留几日也无妨。
但现在他另有打算。
沈穆梁或许暂时不解宗主之意,但是方渡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是一听就听明白了。
沈穆梁就这么暂时留在山中,和方渡,还有楚宸一起。
石万只帮了半天的忙,吃过午饭后匆匆离开。
这回是真有生意找上门。
方渡送别了他,和沈穆梁一起把山中的禁制修复。
期间楚宸也来帮忙,方渡叫他歇歇,身上的伤还没好。
楚宸昨夜彻底与雷行宗决裂,坚定地站在了方渡的这一边。
他不是是非不分,方渡对他如此友善,他万万做不出背叛之事。
至于雷雨游,楚宸对他的背叛感到错愕,又对方渡怀有一丝愧疚。
雷行宗的人接二连三给他带来麻烦,破坏无名山的清静,楚宸不知该如何道歉,方渡却说不必。
“楚宸,”他如今也不唤楚堂主,尊重楚宸的选择,“你无须对我有歉疚之心,我二人之间从无过节。”
方渡分得清清楚楚,从不希望别人因他而背负什么多余的情绪。
楚宸整理了一下自已的心情,想起昨晚得知他背叛时,雷雨昂震惊愤怒的神情。
“楚宸,别忘了当年是谁给你一碗饭吃,不然你早就死了!”
楚宸直视着雷雨昂的眼睛,声音之平静,他自已都没有料想到。
“楚某感念宗主恩惠,偿还数十载,如今自认还清。
接下来的路,和楚某的生死,与雷行宗再无瓜葛。”
他要彻底斩断前尘恩怨,和雷行宗划清界限。
楚宸一边清理着断掉的树枝,一边回想着昨晚的那一幕。
直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缠住他的腿,呜呜叫了两声。
他低头,发现竟然是那只白狐。
灵狐受伤的那条腿被方渡包扎得严严实实,严重妨碍了它行走。不过方渡本来就不想它多走动,是它自已安分不了。
它偷偷跑出来,本来是想寻昨天救它的那个少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楚宸半蹲下来,摸摸它光滑的皮毛,狐狸眯起眼睛,模样乖顺。
方渡看了稀奇。
“怪事,这狐狸是不是只针对我?”
按理说,方渡身上拥有强大的灵力,这些山灵天生会亲近他。
但是灵狐不,它看见方渡走过来,耳朵就要背在后面。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屈辱地任由方渡揉搓。
这就导致它亲近除了方渡之外的任何人。
楚宸把狐狸抱起来,低头问它:“你可有亲人?”
狐狸通人性,竟然真的摇摇头。
“看来和我一样的。”
他们两个同病相怜,方渡却不想这无名山到处充满凄苦之气。
“都别忙活了,吃饭去。吃过饭再说。”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和昨夜的热闹相比,今天就冷清许多。
不过因为相邻的都是亲近可信之人,倒也不觉得孤凄。
方渡今天晚上让楚宸药浴。这里面泡着的中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楚宸泡了一刻钟,就有些困意。
现在小院内,只有沈穆梁和方渡。
方渡问沈穆梁要不要观星。今夜无云,正是观星的好时候。
沈穆梁欣然同意。
他以为方渡要带他上房顶,就像他曾经带着宗主一样。
但方渡没有。他用了两张瞬移符,两人来到了这附近最繁华的都城。
方渡找到了此处最高的一处楼台,他们二人就坐在上面。台下是人间烟火,台上是璀璨星河。
沈穆梁从未来过这地方,满是新鲜和好奇,到底是少年心性。
方渡给他指天上的星星,这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一个星星就是一位仙官,仙官在瑶天睡觉。
沈穆梁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仙官也需要睡觉么?我是说,他们已经超脱了凡尘世俗,应该、应该和我们不同?”
方渡微微一笑,摇头。
“哪里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神仙也不总是奔波忙碌,也有他们的烦恼忧愁。”
沈穆梁连连惊叹,又指了几颗星星。
方渡面对少年颇有耐心,一一应答。当他指着很远处的一簇凑在一起,像山一样的星群时,方渡眯起眼睛端详半天,回了他。
“那是天禄星君,和他的九位弟子。那簇星星下面对应的,是蓬莱桃花山。”
“天禄星君?也是瑶天的仙官?”
“嗯,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说到这里,方渡顿了顿。
“不知他如今是否瑶天归位,但看那几颗星星,明烁璀璨,大抵是过得不错。”
沈穆梁更是惊奇,想不到方渡竟然还认识天上的仙官。
方渡被少年惊异的神情逗笑。
“这有何稀奇?活得久了,自然什么都能见得到。”
沈穆梁颇为感慨。
“像先生这样的长生者,见多识广。看我们这样短暂的生命,怕不是如看水中蜉蝣,转瞬即逝。人间的烦恼,在先生看来,也是很好笑吧……”
方渡微微偏过头,认真思索着少年的问题。
他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很谨慎。
“我虽然有漫长的寿命,但我也无法穷尽这世间的道理。因果轮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如果非要我给人一句忠言,那我只能说……做个好人。”
“就、就这么简单?”
对于少年的惊讶错愕,方渡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我说做个好人,才是这世间最难做到的事。”
“穆梁,我活得越久,见到的恶就越多。偶然发现的善,都弥足珍贵。我知道人心会变坏,童稚时还说要为天下,到最后却误万人。人还是那个人,心却变坏了。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最初,他坚守本心。但很快他发现,这太难了。要么与人同流合污,要么被人党同伐异。他坠入世俗的漩涡,再也拔不出身,清醒地沉沦着。我看着后来的他,满目只有他曾经的样子,他曾说他要为天地立心。
我所说的‘他’,不单指一个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从他是一个好人,到他曾是一个好人。”
沈穆梁安静地聆听着方渡的话,后者摸摸他的头顶。
“当年沈月溪误闯我的山中,我给了她一枚银珠玉环。这玉环传给了沈流月、沈欢,未来也会到你的手上。
穆梁,你的心太良善。我也见过和你相似的人,都在挣扎痛苦地做一个好人。他们守住了自已,我相信你也会。
只是月溪宗传了三代,到你是第四代。盛极必衰的道理,你的前辈们懂得,我想你也明白。
竭尽全力去做吧,只求无愧于本心。”
方渡见过的宗门,大多传不过三代,最多只是五代。沈欢在位时,月溪宗已是鼎盛,等到沈穆梁接手,如果没有极大的机缘,月溪宗走向衰落,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他不想沈穆梁为此自责。在方渡看来,沈欢完全是选择了一个翻版的自已,沈穆梁的责任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听着方渡的教诲,他知道先生是为了他好。
他早慧,很多事情就算不点明,他也能解其中之意。
他让方渡放心。
“先生,我深知自已天赋不高,又没有宗主那般济世的才华。我能做的,唯有守心、前行,如是而已。”
那夜之后,沈穆梁也踏上了前路。
他回到月溪宗的那一天,沈欢就为他准备了规模浩大的仪式。
沈穆梁被沈欢立为月溪宗下一任宗主。
台下千呼万喝,台上的沈穆梁也觉得冷。
他想转头看看沈欢,但他知道,就算沈欢站在他身后,支持着他,他也不能再望向他。
他不能再向任何人求助。
在无数双探究的眼睛中,沈穆梁看见了一身紫衣的季实,和一身白衣的郁卓。
季实微笑着拱手道一句“恭喜”,郁卓偏着头,看山崖边卷舒莫测的云。
沈穆梁微微抿着嘴唇,轻点了头,便不再看向任何人。
就在刚刚,沈欢将那枚银珠玉环,还有宗主印,一并交给了他。
从此他看向的,只有月溪宗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