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远去了就像天边的雁,只是偶尔才能在天上看见它们飞过的痕迹,留下一两行单薄的消息。
方渡无事不出门,但他有石万这个唢呐朋友,从他那里什么都能打听到。
“雷行宗和月溪宗都换了新宗主。雷行宗是雷雨游,月溪宗是沈穆梁。
两个小孩都是从你这无名山走出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石万聊闲话的时候,方渡正在给大山梳毛。
大山像一大团蒲公英,掉毛掉得满天飞。它的呼吸很慢很轻,方渡也不知道它还能陪他多久。
这次陪同石万一并前来的,还有乌云公子。方渡看得出这一任和上一任又不同了,乌云公子总是这样的,悄无声息地离开、死去,再悄无声息地送来新的一任。
乌云公子自顾自地舔毛,灵狐在它身边绕来绕去,好奇打量这位陌生的客人。
这灵狐的伤早就养好了,却迟迟赖着不走。除了面对石万和傅云擎,方渡也没有赶客的习惯,就由它住下。
好歹也是个陪伴。
乌云公子高傲得很,不肯看灵狐的眼睛。每当一猫一狐要对视的时候,猫就偏过头。
但这狐狸却像一只粘人的小狗,不停地追着黑猫。
大山在方渡的怀里动了动,方渡歪着半边身子,低头看它,以为它哪里不舒服。
但大山只是换个姿势,又睡了。方渡抚摸着它的背,总觉得它消瘦许多。
近来胃口也不好了,吃得少,大多数时候要方渡把粮倒在手里,一点一点喂它。
过去方渡总嫌它吃得多,现在却怕它吃得少。
“穆梁担得上宗主之位,沈欢也是早就向我透露了他的意思。只是担心宗门的那几个长老堂主不支持他。
长老们年事已高,不愿管宗门中事,倒还好说。主要是几个堂主……尤其是……”
“你说郁卓和季实?那两人的确是野心勃勃。尤其是郁卓,我听说他还自荐过,对宗主之位早就觊觎了。”石万接着方渡的话说。
方渡回忆着那两个青年,和郁卓他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季实不同。
紫衣青年含笑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看上去人缘就很好,见人就笑,属于在人群中混得开的那类人。
不过他的城府也极深,叫人看不出底细。
相反,方渡倒是觉得,那位名叫郁卓的年轻人,简单多了。
没想到时隔好些年,这两人也成了沈欢的左膀右臂。这可能是沈欢迫不得已的选择,他现在看到二人,恐怕也要头疼。
至于雷雨游……
方渡想了想,欲言又止。
他抚摸着大山柔软温暖的皮毛,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并不怨恨雷雨游,毕竟当时那件事在他的掌控之中。
说失望也谈不上。
如果非要讲,那只能说……他们不是一路人。
如今见他得偿所愿,方渡内心唯有祝福。
“对了,小人参那边我也打探到消息了。璧海宗的宗主边玄明很信任她,她早已升至堂主之位。”
说到这里,石万还感慨。
“没想到啊,当初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如今也能自已撑起一片天地了。”
木灵生。
这个名字一出现,便勾起了方渡的回忆。
少女的笑颜仿佛就在眼前,方渡低头一笑。
“她过得好,那便好。若这是她想要的……”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山外的事只供闲谈,方渡还是专心于山中事。
院子后面的池塘又扩建了,昨夜方渡一直忙到月上中天。
这些日子山中雨水足,竹林中的池塘承载了过多的水,漫了出来。外面的杂草泥沙污染了水,导致水里面扒着的那位极不舒服,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
方渡没办法,连夜扩塘。这次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还是得找一条河,或者湖,把你放到那里去。”
水面冒出一条尾巴,啪啪拍了几下水,溅在方渡身上。
方渡一抹脸。
“不是说要把你放生了,是给你找个新的地方住。不然这小池塘迟早容不下你。”
方渡解释一番,对方勉强信服,同意了他的想法。
今天大山有些不舒服,方渡便没有到处走,一直陪伴它。
“我怕大山熬不过今晚。”
方渡这么一说,本打算傍晚就走的石掌柜,也留下了。
晚上,方渡做了大山爱吃的鱼,把鱼肉撕成小块,倒在手里喂给它。
大山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勉强吃了两口鱼肉,后来又不吃了,只是舔舔方渡的掌心。
方渡的心中蓦然难过起来,大山不会说话,他知道这是它在道别。
“你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迟早会化作人形呢。我还猜过是男是女,但是,男女都不好,你还是猫的形状最好。”
方渡喃喃说着,大山咧开嘴,仿佛在笑。
它的脸慢慢地叩在方渡的掌心,永远地睡了过去。
大山离去了,方渡抱着它,把它葬在了反犬旁的墓边。
这次石万也在场,他看着自已立的反犬旁的墓,也有些许唏嘘。
记忆中的大山还是圆滚滚的一团,在哪里都格外醒目,且占地方。
等到它走了,方渡才发现,原来它小小的,铁锹挖几锹,剩下的用铲子,不大的一个坑,就足够它躺在里面了。
埋葬大山的时候,方渡全程没有说话,石万也不说,两人只是沉默,月色凉如水。
方渡浇了最后一抔土,又用手掌拍平,直到这里和周围的土地齐平。
他在墓前摆了一盘鱼,还有几朵花。大山平时最喜欢扭动肥胖滚圆的身子,扑这几株花。那时方渡拦它,现在却主动把它们送到了它的墓前。
乌云公子和灵狐也在。灵狐呜呜低鸣,它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上前两步,却又被乌云公子拦住。
埋葬大山是个漫长的过程,方渡在墓前回忆了他们所有共处的时光。
最后他站起来,在旁边等候许久的石万小心出声。
“那什么,用不用我配个哀乐?”
“……”
方渡无语地看他一眼,眼睛有点红。
“你会的东西还很杂。”
“不开玩笑,干白活我专业的。”
石掌柜的唢呐终究没有吹起来,方渡不想他扰民,这山里又不只有他在住。
石万遗憾作罢,捞起乌云公子。乌云公子挠得他满脸花,他唉呀叫了几声。
灵狐亦步亦趋跟在方渡身边,似乎怕他想不开。方渡意外它竟然如此善解人意,随即笑了笑。
“我没事,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方渡回到小屋,石掌柜主动搬出竹榻。方渡却说夜里凉了,让他搬进屋子里。
石掌柜万万没想到自已还能有这样的待遇。但一想到让方渡性情大变的原因,他又沉默了。
方渡回到屋子后,像以往一样洗漱更衣,平躺在床上。
明日的太阳又会东升西落,只是没有大山。
山外几度春秋,修真界的人又换了一波,转眼五载光阴。
雷行宗的老宗主死了,宗门说是病死,外界却都传是雷雨游亲手杀死的。
雷雨游不敬老宗主,是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出。只是老宗主格外能苟,年轻时作恶多端,老了却还能活得那么长,可见祸害遗千年。
但雷雨游等不起了。有老宗主在,他就没办法放开手脚,让雷行宗按照他的意图走下去。
他采取了什么手段,无人得知。知道的人也活不下来。
总而言之,老宗主一死,这雷行宗上上下下,都要听从雷雨游的话。
和老宗主,还有死去的少宗主雷雨昂相比,雷雨游还算是个好脾气的人。
雷行宗上下愿意拥护他,他现在混得风生水起。
相比之下,沈穆梁的日子过得就要艰难些。
沈欢在任期间,留下了太多辉煌成果。沈穆梁刚起步做得也不错,但相比之下,大家总觉得他不如沈欢。
沈欢私下里劝沈穆梁不要在意这些,他还年轻,日后大有作为。沈穆梁闻言只是笑笑,他心里清楚,他这辈子也无法达到沈欢的高度。
但是,宗主之位已经交给了他,他想尽办法,也要把它背负起来。
沈穆梁很拼命,沈欢见状不忍心,就劝他去无名山坐坐。
“过去我也像你这样,怕辜负了流月宗主的遗命。那时我就经常跑到方先生那里,先生总会为我指点迷津。”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沈穆梁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他不愿让自已这么快就示弱,所以他摇摇头,拒绝了宗主的好意。
“先生在山中清修,怕是不喜外人打扰。”
“你要是对先生自称外人,才会真的惹他生气。”
沈欢板起脸,头发半白。他很少对沈穆梁摆架子,这回是真想让他停下脚步,歇一歇。
沈穆梁轻叹一声。
“我去便是,宗主莫要生气。”
他今日答应下来,明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又耽搁了。
眼看着人越来越清瘦,沈欢心里着急,干脆他亲自给方渡修书一封,说明事由,请方渡来山。
那日沈穆梁正在书房处理各种信笺。短短一个月,修真界有好几个交好的宗门都换了宗主,邀请沈穆梁前去参加仪式。
宗主都要搞社交,沈穆梁性格内向,本就不擅长此道。每一次去了都要扒一层皮,回来要好些天才能缓过神。
他想推拒,但月溪宗和这几个宗门的关系都好,推掉哪个都不合适,只能全去。去了之后,自已又要受累。沈穆梁内心纠结,叹了一声气,端起手边的茶杯。
“茶水冷了,就不要喝了。”
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沈穆梁一惊,放下茶杯,看向声音来处。
书房的窗子被人打开,不速之客一只脚踩在窗框上,披着月色,随时准备进来。
“……方先生?”
沈穆梁又惊又喜,连忙把方渡从窗子迎进来。
方渡双脚落地,还不忘帮沈穆梁关窗。
房内灯火通明,方渡端详着许久未见的沈穆梁,开口一句——
“穆梁,长大了,清瘦不少。”
沈穆梁许久未听人用这样关切的语气和他说话,心中酸涩涌起,又被他按下。
“先生倒是风采不减当年,先生永远也不会变老。”
“不会变老,也是一种诅咒。”
方渡走到桌边,将一道起火符贴在茶壶的下方,壶中茶水咕嘟咕嘟烧起来。
他把茶壶放在一边,再次看向沈穆梁。
“沈欢前些日子修书给我,叫我来看看你。我心知你接任没几年,月溪宗内部又是暗潮涌动,不好经营,你这新宗主必然不好过,但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艰难。
穆梁,既然有难处,为何不来寻我?月溪宗的几任宗主都是我的朋友,实在不必如此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