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梁是个老实孩子,他和年少时的沈欢截然不同,
方渡初见他时,沈穆梁只有十二三岁,跟在母亲的后面,本本分分,不敢正眼看任何人,对视了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这孩子有点天赋,我想着,能不能、能不能送到沈宗主您这来,让他试试。我们两家原来还是亲戚呢,我的长姐和您的母亲……”
母亲在和沈欢攀关系,沈穆梁似乎不喜欢听这些话,他们母子大抵是走投无路了,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是落魄了很久的样子。
沈欢在和沈母交谈,方渡招招手,示意那少年过来。
沈穆梁愣头愣脑,很听话。方渡微微一笑,问他见没见过会说话的小鸟。
到底是年龄小,好奇心重。沈穆梁诚实地摇头,方渡伸出拳头,拳心朝下。
再翻上去时,一只蓝色的纸鸟出现在他的掌心,蹦跳着,啄来啄去。
方渡将手指点在纸鸟的头顶,那纸鸟沾了点灵力,开口唱歌了。
“山隐隐,水迢迢,送得东风往而复。
春来春暮,白首醉归旧乡路。”
小鸟的声音细软绵长,沈穆梁怔怔地听着这婉转的调子,一股不该属于他这年纪的怅然自心底涌出。
“先生,这曲调……何故如此伤怀?”
他抬头问方渡。
方渡的脸上难得浮现怀念之意。
“因为写这首曲调的人,故去了,再也不会踏上归乡的路。”
沈穆梁年纪太小,未能想明白其中之意,就被母亲叫了过去。
沈欢同意让沈穆梁留在月溪宗。
沈穆梁要跪下行礼,沈欢却双手把他托起来。
后者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方渡,笑言道:“亲戚不亲戚的,没什么。我是看你这孩子跟方先生有缘。”
沈穆梁回头去看方渡,眼神中有浓浓的感激。
少年便这么在宗门住了下来。
“既然把人留下了,就善待他。”
方渡送过了杏干,在月溪宗也没别的事情做,就打算回去了。
临行前,他这样嘱咐沈欢。
沈欢点点头,又觉得先生太牵挂。
“我不会欺负一个孩子。他天赋不高,于修炼一途,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长进。就在山里普通生活吧,平安过一辈子,也很好。”
方渡信任沈欢,他从来说到做到。
沈穆梁送方渡下山,临别之际,还有些许不舍。
方渡是他目前人生中,鲜少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准备归山的方渡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少年人,少年安静地目送他,那双眼睛仍是一派不染世事的宁静。
方渡看得出沈穆梁吃过很多苦,就算吃了苦,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十分珍贵。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有点远,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到我那里坐坐。我也和沈欢说一声。”
一听今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少年眼睛亮起来。
方渡笑了笑,转身,沿着铺满黄叶的山路离开。
在半路上,路过一个集市。
离得远时没留意到,等走近了,才发现,这集市白日也挂着红灯笼,到处悬挂飘荡着白色的孝带。迎风一吹,一阵叮当的铜铃响声。
街上的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打扮,很明显,他们来自不同的朝代。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甚至能自在地交谈。
这是个鬼市。
换做平常,方渡怕惹上麻烦,早早就会绕开走了。
但今天也是巧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已得有几十年没进过鬼市,一时起了兴趣,想看看这里面数十年间有无变化。
于是他伸手在双肩一拂,暂时掩盖了自已的生魂灯,安静地没入“人群”之中。
鬼市在外荒凉,但真正进入其中后,就会发现,这里的繁华不亚于人间。
方渡随意地看着。因为近来人间太平,他不需要买太多的法器傍身,对周围卖的这些花花绿绿的法宝不感兴趣。
一个小孩嬉笑着跑过来,不小心撞到了方渡的腿,也撞断了他自已的腿。
方渡低头,这孩子哭闹着把断掉的腿重新装回去,等着另外一个小孩牵起她的手。她揉揉眼睛,跟着后来的孩子跑,又恢复了欢笑声。
方渡全程没有伸手。这里地方特殊,他不能轻易干涉。否则的话,不但利于自身,也会坏了他人因果。
在这里的亡魂,有一些,还是有转世机会的。
方渡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逛到了鬼市的尽头。
这里围了很多亡魂,似乎在看热闹。
方渡也起了好奇心,他们围着的,是一个铁笼。
铁笼里面,有一道蜷缩的身影。
原本方渡还没当回事,但他忽而嗅到了一丝活人气息,脚步顿住。
这鬼市里……怎么会有不掩盖自身气味的人?
一瞬间方渡想明白了铁笼中的少年是什么存在。
他是“人饲”,是专门卖给那些位高权重的鬼,当作家侍的。
黄泉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鬼贪恋凡尘,却无转生机会,就养成了古怪的癖好,喜欢嗅食活人之气。
这少年本就瘦弱,看他的样子,应该也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方渡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入袖去摸钱袋,打算把这少年赎走。
他凑近去看,铁笼旁边没有人,只是上面有一道符。
“黄金万两,符咒自解。”
正在掏钱袋的方渡动作一顿。
好吧,他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早知道应该把石万这个随时爆金币的大财主带过来的。
囊中羞涩,方渡只得作罢。这时有个仆从打扮的亡魂过来,将重重的一袋金子,放在铁笼上方。
噔的一声响,铁笼的门自已弹开。那家仆动作粗鲁,连拖带拽,让里面的少年跟他走。
少年闷不作声,也不反抗。
方渡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滑到身后。
他高高地抬起头。
在他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座车轿。轿子通体漆黑,像一座高大沉闷的棺,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抬轿的轿夫两手垂立,纸人面相,脸上画着红彤彤的圆腮红,木讷空洞的眼睛只看向前方。
少年被家仆牵到轿前,后者踮起脚对着轿内的“人”低声说了什么,里面传来一声闷响,有点像尘封的城门打开的声音。
方渡顿了顿,才意识到,这声音是说话声,是里面的“人”在回应家仆的话。
家仆用一条沉重的铁链,将少年锁在了轿子上。
四周的亡魂战战兢兢,连那些见多识广的摊贩,也拘谨紧张地低着头。
轿夫抬轿,方形的轿帘无风自动。
方渡站着的位置,刚好在这一瞬间,窥见了里面的存在。
他们对视一眼,方渡的身形一僵。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这下就算他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
数十年前死去的故人,就在那座黑沉的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