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渡临时改变行程,悄无声息跟上了那台黑轿。
他离开鬼市,越是向前走,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气温也低了下来。
四周褪去喧嚣,一片死寂,只有那锁链的声音时而响起,少年踉跄地小跑着。他没有鞋子,脚磨破了,偶尔还会不慎跌倒,又被鬼仆强行拉起来。
方渡蹙眉,见他实在可怜,悄悄施展法术,将他的身体保护起来。
黑轿无声地向前走着,渐渐地,远处传来铜铃声,像在招魂。
还有流水的声音。
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黄泉的地界了?
方渡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还是有生界气息,这里应该处于两界的过渡地带。
再往前就是黄泉了。他终归是生魂,继续向前,冒然进入黄泉的话,于他也会有莫大伤害。
就在方渡纠结要不要跟下去时,车轿停了。
他抬起头,发现自已的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大宅。
宅子门口挂着不吉利的白灯笼,散发幽绿的光,无风自摇曳。门很高,轿子能直接抬进院子里。
方渡上下瞄了几眼,这里到处都是禁制。
好在他见多识广,这几个阵法还难不倒他。
他顺利地跟随着车轿进入宅内,没有惊动任何存在。
轿子落地,里面的“人”却迟迟不下来。家仆将铁链解下来,牵着那少年,不知去了哪里。
方渡转头看看,还是决定先留在这里,瞧瞧这位派头十足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但他一转身,轿帘被阴风吹起,里面空空荡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方渡一惊,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如此神通。他大感不妙,心想不能栽在这里,转头就要跑!
砰!
然而,就在方渡飞身回到宅门前时,原本大敞的门,猛然关死。方渡被困在门内,又尝试着用仙法暴力破解禁制。接二连三的几声巨响,灵力碰撞在一起,这看似不起眼的宅子却固若金汤,根本找不到薄弱之处!
方渡心里叫糟,想他在世间行走百年没吃过亏,这回真是阴沟里翻大船。
身后传来一阵迫人的寒气,那轿子里的东西,就站在他身后。
方渡又听见了那种奇怪的低沉说话声,含糊极了。
他能懂一些黄泉的魔语,但是他们的语言体系太复杂,又分了许多族群,想做到全部听懂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现在只能明白几个字。
“你……来……何故……
人……名字……”
难道是问他叫什么名字?
方渡暗想这鬼东西还很有礼貌,但从对方身上不断传来的杀意,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暗暗握住花椒木。
“你……”
就是现在!
方渡迅捷转身,花椒木枝自他手中挥出,砰地砸中身后那“人”的门面!
对方吃痛“唔”了一声,倒退几步。方渡乘胜追击,把对方逼到院墙边,眼看着手中的武器就要捣碎后者的眼睛。
这时,藏在乌云后的月亮忽而短暂地亮相,方渡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那张俊白的脸。
“……云若?真的是你?”
方渡连呼吸都放缓,有些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傅云若,你不是死了吗!”
方渡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欺骗,他伸手要抓住对方的衣领,这时那人一挥袖,连连认输。
“诶诶,别打别打!我错了方兄!”
方渡要打人的手一顿,他慢慢松开了对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但不熟悉的表情。
傅云若不可能有这种窝囊脸。
“你是傅云擎,”方渡的语气听不出失望,只有平淡,“傅云若那个没用的弟弟。”
“是我是我。”
傅云擎也不装深沉了。他憨笑着,简直白瞎了那张俊逸的脸。
知道是闹了个误会,方渡也就不生气了。
傅云擎松一口气,没让他放松多久,方渡又一掌拍在他的手臂。
“傅云擎,你现在好能耐!傅云若这个做兄长的不在,你都敢在鬼市上买人饲了是吧?”
方渡这一掌可没客气,傅云擎吃痛,边哎呦叫唤,边求饶。
“方兄方兄,我错了。我这不是好奇么?没打算真养着,看看就放了。你这打人可疼……”
“你不该打?你现在长这么大了,是半点没学好!当初让你跟着我,你非要回来继承家业。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我、我那不想着,当时还是个流鼻涕的小鬼,怕给你添麻烦么。万一有哪家姑娘相中你,看见你拖儿带女的……”
在方渡的眼神压力下,傅云擎越说越小声。
最后他干脆摆摆手,不说这个话题。
“好不容易重逢的!快进来坐坐,不说这些过去的事了!”
傅云擎想绕过以前的事,但方渡却偏偏回想起来。
最初和他结识的,不是眼前这位,而是他的兄长傅云若。
傅云若、石万和方渡在很久之前就结识了,那还是方渡的青葱少年之时,另外两位算是他的毕生至交。
三人一起喝过酒,一起闯过祸。三界乱起来的时候,他们一度是风云人物。
后来傅云若死了,石万当了人间掌柜,方渡一人留在山中,不理凡尘事很多年。
傅云若有个弟弟,就是眼前这位傅云擎。方渡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没有人膝盖高的小孩。
那时方渡没有现在这么随性邋遢,眉间一点朱砂,见人三分浅笑,挥起剑如雪落红尘,谁看谁迷糊。
傅云擎年纪小,也迷糊,以为方渡女扮男装,整天追在方渡身后跑。
后来傅云若笑着跟方渡谈及弟弟的小心思,方渡大惊,追着傅云擎胖揍三天,把人吓得不敢出屋。
傅云擎到现在还啧啧感慨。
“当年的小方居士真是风华绝代,怎么转眼就变成落魄山民了呢?”
方渡原本端着一杯茶,细细吹着热气。这会听见他说混账话,丢了茶盖砸他。
“你小时候还有几分天真烂漫,现在就是一混球。”
傅云擎敏捷地接下茶盖,嬉皮笑脸。
不论如何,故友重逢,总归是开心的。
当年傅云若亡故,傅云擎还以为,方渡再也不会踏入黄泉的地界,不想旧地重游了。
自那之后,本就不愿向别人袒露心事的方渡,变得更加沉默。
傅云擎多少年没见他,虽然看上去活得粗糙了点,但确实比那时候自在了。
时间终究改变一切。
听闻傅云擎这般感慨,方渡托着茶盏,眼神落在清淡的茶汤。
“不这样,又如何?傅云若离去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我与他相识的时间了。”
傅云擎倒茶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他连忙抬起了茶壶,将其放到旁边。
“怪我怪我,又提起这些旧事。我说小方居士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平时给你发请柬,你总是称病不来……”
“你这儿邪气重,我来一趟就得病一回。这次是巧合罢了。”
“巧合能巧到跟进黄泉了?你要是思念我这旧友就直说。”
“我最近练就了一门独家秘法,不拔剑就能杀人于无形。”
“我错了……”
傅云擎一顿插科打诨,感伤的气氛被搅乱,无影无踪。
他问方渡要不要在宅子里待几天,方渡为了自已的身体考虑,的确不想长留。
但是……那个被抓过来的倒霉蛋,他还是想见识见识的。
倒霉的少年没有大名,只知道自已叫小游。他说话有点吃力,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
方渡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铁链已经被卸掉,待在一间干净温暖的房间,傅云擎的动作真是快。
方渡坐在小游的面前,看他抱着膝盖,微微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他好像还没弄清楚自已的处境。
方渡叹息一声。
“还有心情笑呢,知道自已差点就成了别人的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