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什么恨枭栩，卫珩禹其实最恨的是他自已。
是他的懦弱、无能、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害得那些重要的人离他而去。
他真的配当大璟的帝王吗？他真的配得上那么多人的期待吗？大家肯定都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将军，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卫珩禹艰难吐出的字缠着哽咽的哭腔，抱着弓的双臂愈发拢紧，如同风雪中的旅人抱着仅存的火种，少年帝王向年长的沉稳将军吐露心声：“我谁都保护不了，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冠九霄闻言皱了皱眉，给身后的福如海一个眼神示意，福如海就心领神会地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下了，卫珏静静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的意思，冠九霄便自已走进寝殿，在卫珩禹身旁曲腿坐下，保持着一个没有身体接触却足够靠近的距离。
“陛下，想听听我的事吗？”冠九霄这突兀地一问让卫珩禹愣了愣，随后少年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很难受，冠九霄肯说点儿什么也好。
冠九霄于是就用低沉的嗓音讲了起来，大将军的故事其实很无聊，松州冠将军家的嫡长子，自小就是习武练功、熟读兵法，冠家满门忠烈，战死沙场的族人不计其数，近乎每年还是孩子的冠九霄都会发现家宴上少了谁的身影，那样沉默地、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导致他对死亡和离别有一种奇怪的淡漠。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而已。
熙和二十七年，武举中元后，他便正式随父踏上边疆，征战沙场。
冠家的孩子是不允许走捷径的，他便隐瞒名姓从小兵开始做起，自然而然地，冠九霄有了好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他们的家境很一般，大多都是穷苦百姓，加入军队有很多原因，有的是为了军饷，有的是替老父亲参加军役，有的是孤儿无处可去，也有的是为了报仇。
“俺爹娘都被西漠戎人给杀死了……”那皮肤黝黑、身形粗壮的汉子说着说着就捂着脸泣不成声，“那之后，俺就发誓，不给他们报仇，俺就不入祖坟！”
冠九霄有所触动，抬手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承诺道：“我帮你给你爹娘报仇。”
汉子说，从今以后他们就是兄弟，以后带着冠九霄他们去看望自已的爹娘，二老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
但是战场上刀箭无眼，冲锋陷阵里，早死的总是这些满腔热血、无甚武功又不大幸运的小兵。
那是冠九霄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不是家宴上无声消失的身影，而是不甘紧闭的含恨双目，是熟悉之人的残肢断臂，是呜呜咽咽听不清楚的死前遗言，是找不完整的冰冷尸首。
那绝对不仅仅是再也见不到了而已。
“我帮你和你爹娘报仇。”阴云蔽日的瑟瑟寒风中，冠九霄对着那简陋的黄沙土坟包洒下烈酒，下面埋着的不止那汉子一人的身体。
‘给’与‘和’，一字之差，天差地别，生死殊途。
“我当初也恨过自已，为什么我不能再强一点、没在战场上多注意他们一眼，有危险护着他们一些，那样他们应该就能活下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战场上的冠九霄如煞神再世，无人可挡，手中长枪上沿着红缨淌下的血，比小溪中顺流的水还要多，他因为军功连升几级，可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风沙里杀红了眼，甚至丝毫不顾及自已受了多少伤。
直到他的祖父在一个明月当空的静夜拎着他的后颈出去来了一场长谈。
“霄儿啊，你是救不了所有人的。”冠鸿老将军抚摸着自已的胡子，矗立于大漠中缓缓叹息，“血肉之躯，并非神明，个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将他人离去的责任强揽在自已身上，不仅会压垮自已，更会让泉下有灵的逝者难过。”
“我们该做的是承载对方的希冀继续向前走，而不是沉溺于悲伤中不肯回头。”
不珍惜自已，才是对亡者最大的亵渎。
“接受离别，是所有上战场的人需要学会的第一课，你还未及弱冠，经历得还太少，我知道这很难克服。”
“但是霄儿，你是冠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孩子，未来整个冠家和守卫大璟边疆的责任都要落在你肩上。”冠鸿拍着孙子的后背，寄予无限期望，老将军是一把曾经锋利无比但如今日渐生锈的宝剑，他希望自已的后继者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捍卫他们所珍视的一切：“生来就享受着他人不可触及之资源待遇者，自然而然，也要为此承担更多的责任。”
“每个人都有自已要走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已想要追求的事物：有人为钱权名利，有人为亲友爱侣，有人为文明传载，有人为自由不羁……而我们冠家世代所为，是为了家国康永和百姓安宁。”
“你要行你该行的正道，要去完成比旁人更远大的目标，只要无愧于心，将死不悔，便不枉此生，也不负逝者。”
“但同时也不要忘记，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孤木难支，独筷易折，只有与那些同你怀有一样理想抱负的人站在一处，力量才能发挥到极致。”
“所以别怕，陛下。”冠九霄似父似兄地给予卫珩禹这个生父早逝的少年劝解和指导，“史书千年，他人之口万金难堵，谩骂诽谤不过常事，功过是非，那是交由后人去评判的。您是大璟的帝王，无可更改，只要您努力去做，对您抱有期待的人就绝不会失望，我们会永远站在您身前保护您。”
“可是我，我什么都做不好……”
“一切未至终结，陛下如此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见卫珩禹对自已彻底失了信心，冠九霄略微思索，决定向他透露一些事情：“能被枭栩丞相所期待的您，一定会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
“枭丞相期待我？”卫珩禹猛地伸手抓住了冠九霄的衣角：“将军，你为什么这么说？”
“陛下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
卫珩禹咬了咬下唇，沉默不语。
“看来陛下也是早有所觉了。”
冠九霄把视线投向门外，那里有温暖明媚的阳光、庄重朱红的宫墙、延伸无际的蓝天，“我不知道如生在计划着些什么，但他原本应是想瞒着我们。”
“然而个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我不希望他为了这些责任压垮自已，据我所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纵使可能破坏他的计划，我也希望能与他共同承担，哪怕无法帮助，至少让他不是形单影只。”
与枭栩丞相，共同承担些什么吗……
卫珩禹黯淡的眼眸中渐有萤火亮起。
他们是如此坚定地谋划着、确信枭栩还活着，甚至不愿意去思考一丝没有他的未来的可能。
……
安明寺，推开枭栩房门走进来的是一位清俊斯文、缥缈出尘的男子，他穿着一身很朴素的僧袍，却留着长至及腰的头发，只用了一根木簪子束着，手中端着木质的托盘，其上是一碗汤药。见枭栩醒了，他也不惊讶，只是无奈地叹气：“枭丞相，身为病人要好好爱护自已的身体啊，否则医者可是会很为难的。”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琉璃似的眼眸从涣散到聚焦，转而打量走到他床边的男人，开口说话时因为缺水而嗓音沙哑：“你救了我？”
“在下安明寺空尘，救人济灵不过是出家人的本分。”空尘把药放到一边，先扶着枭栩把后颈垫高，给他喂了些水。
嗓子被温水湿润，立刻清亮了很多，枭栩喝够了水，闻言好笑不已：“留着头发的和尚？”
“住持说我六根不清净，此生注定与一人在红尘中纠缠牵挂，若出了家，便是负了对方，所以我便一直带发修行，方便日后还俗。”空尘与枭栩开玩笑：“可惜小僧今年二十有四，那位命中注定之人却从未出现过，若非出家人不打诳语，我都要怀疑这是住持不肯收下我而编的借口了。”
“呵呵……”枭栩配合地笑了两声，转而问：“那空尘大师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空尘从袖子里拿出了玄金令交还给他，知道枭栩还拿不了，就给他放在了枕头旁边，“小僧自是没认出枭相，但是却认出了这枚令牌。”
“知道我是枭栩，您还救我？”
“佛曰：‘众生平等’。”空尘双手合十，沉静微笑：“更何况在小僧眼中，枭相什么错也没犯过。”
“您可是个为国为民的大好人。”
大概是突然被发好人卡太过怪异，枭栩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身上的伤口发闷得疼，他却兀自笑得畅快。
“若是被别人听见你这么评价我，下巴都要惊掉了，国师大人。”
空尘的原名早已不得而知，只在传闻中听说他十岁之前与道门师父在外云游，十岁之后拜入安明寺成为寺内唯一带发修行的僧人，少年便有显赫威名，熙和年间常被帝王请去讲道念经、测星算命，虽然没有明确册封，却是璟国不言而喻的国师大人。
当年科举枭栩能一跃成为丞相，也有这位国师大人当朝对帝王说枭栩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忠臣，会使璟国重复光明，让熙和帝龙心大悦的缘由。
“枭相说笑了，小僧不过粗缯布衣，可担不起您这句‘国师’。”空尘并未应下这个称呼。
“大师既不想，我便不这么叫了。”枭栩从善如流，“不过，我有一事困惑于心许久，今日正好问大师要个答案。”
“小僧愿尽力为枭相解惑。”空尘似有明悟，安然注视着枭栩。
“大师在我登科那年便对陛下说我有经国之能、治世之功、爱民之德，是因为大师早就预料到了今日之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