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璟灵帝最信任的国师，尽管空尘那年才十六岁，还是被帝王奉为上宾，受邀共掌殿试考察，在枭栩的考卷和当堂问答都被众人大加赞赏的时候，空尘便站在帘幕后指着枭栩对帝王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他说，天命要枭栩成为大璟的丞相。
这件事，是在枭栩成为帝王宠臣后，他在御书房替帝王处理政务时灵帝向他说起的，枭栩此前并未见过空尘，但是国师大人是“唯一带发修行的僧人”这个特征太过明显，是以他方才很快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在初次听见空尘对自已的评价的时候，枭栩还觉得对方怕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脑子，竟然会认为他这样心如死灰的人能普济天下；后来枭栩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枭栩本以为大师会对他失望至极、恨自已信错了人……但如今看来，这位怕是什么都门儿清着呢。
“小僧非全知全能者，预见未来这种事当然是做不到的，只不过会些观星测命的小把戏罢了，星星是不会骗人的。”空尘一边答，一边将房间里快燃尽了的香添了些，寺庙中的香与旁处不同，有安神养气的功效，很适合让病人好好休息：“换位的星辰也不会。”
枭栩的眼神闻言微变，盯着空尘的背影微眯双眼：“空尘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枭相不必警惕，”空尘将视线定在轻烟缥缈的香炉上，语气含笑，“师父在尘幼年时就曾教导过尘，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命数，而我们这些观星测命的人，就是天道放在人间的牵引丝线。”
“尘生而知之，是天命所赐；身居高位，是天命所归；如今得见枭相，也是天命所指。”空尘的手指扫过自已的眼角，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他的眼眸中有明烁的星阵图案一闪而逝，“‘空尘’的存在，就是为了您。”
——无论是哪一个。
“……大师，当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了。”枭栩收回了视线，把眼皮合上休养精神，“虽然早就知道曾经能为枭栩改命的人不会是简单人物，却没想到大师竟然什么都清楚。”
这可真是，遇见了不好应付的麻烦家伙了。
空尘又走了回来，把药碗端起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嘴才用瓷勺给枭栩喂药，“都说了小僧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小僧也是肉体凡胎，不过是会些不入流的异术。”
枭栩安静地喝下了一整碗汤药，直到口中被苦酸的味道浸满，他才突然问空尘：“大师不好奇枭栩现在怎么样吗？好歹是你曾竭力帮助的人。”
“命运会有最好的安排。”空尘拿着帕子替枭栩擦拭他嘴边不小心流出的药汁，“释然之后，苦难与幸福都将殊途同归。”
“好好休息吧，”空尘收拾了药碗，对着枭栩说了最后一句：“至少这几天，在我面前，你不必做任何计划与伪装。”而后男人走出了禅房。
房间里静寂许久，枭栩才盯着天花板低低嗤笑：“……呵，天命。”
……
算上昏迷的三天，这是枭栩来到安明寺的第七日。
楚含锋早在他醒来的那日便因收到空尘传去的密信而赶了过来，枭栩睡一觉醒来后突然看见楚含锋在床边跪着还吓了一跳，当时的青年满目血丝，衣带风尘，看起来可比他这个病号还狼狈得多，咬着牙说自已没能保护好主子，请枭栩责罚，简直像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看得枭栩于心不忍，自已受着伤还反过来叹息着安抚了他许久。
虽说枭栩按理本该在床上躺一个来月，但不知道空尘给他用的是什么药，他的伤痊愈的速度快得出奇，这才第七日他竟然已经能被楚含锋扶着外出走动散步了。
安明寺是整个璟国广为人知的灵寺，但是寺庙的规模却不大，庙内僧人堪堪百余数，平日都注重开悟静修，寺庙隐于山林之中，就连土生土长的宸都人都不一定能寻到入寺的正确山路，格外清幽宁静，安明寺的住持总是神神秘秘地注重一个“缘”字，行踪不定，哪怕帝王亲临都难得能见着对方的面。
总而言之，安明寺是个分外安宁、仿若世外桃源般的地界。
由楚含锋扶着在寺庙后山走了不到十分钟，枭栩便感觉有些疲乏，恰好前方是一块比较开阔的平地，还设了石桌石凳，他便顺势坐下休息，欣赏美景。
如今是八月下时，后山满林的树都被秋风打上了热烈的颜色，金黄、灿橙、朱红交叠辉映，在晴朗无云的淡蓝色天空对比下愈显壮美的生命之气，倒显得这本无甚奇特的山林美得成了人间宝地。
枭栩穿着一席墨衫，边绣金纹、领嵌银丝，外衫下摆被技艺精巧的绣娘绘上了层层叠叠的银杏叶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璘璘的光彩，与这秋日漫山遍野的炽热分外相配，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自成风景。
这身衣裳是空尘为他准备的，尽管枭栩并不理解这和尚自已一身素衣却为他挑了这么身华贵到了极点的服饰是何用意，但奢华精致惯了的总裁并不讨厌漂亮衣服，倒不如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样一寸布一寸金的服装才是他的日常穿搭，故而枭栩也就随空尘意思穿了。
待过些日子回到朝中……
[宿主大人，有人来了。]7478出声提醒陷入沉思的枭栩，与此同时，楚含锋也手握剑柄警惕起来，自从经历了前几日的意外，楚含锋显然是受了刺激，对枭栩有些过分保护了。
枭栩转头，看见的是一个身着袈裟、无发长须的老翁向他缓缓走来，老翁身后还跟着个提盒的深灰布衣小和尚，枭栩似有明悟，摆摆手让楚含锋放松不必阻拦，任由那两人来到他面前，瞧着那老僧对他掌心相合行了一礼：“老衲见过枭栩丞相。”
“大师多礼。”枭栩也用着佛家的方式回了一礼：“想来您就是安明寺住持净明大师吧？”
“枭相慧眼。”净明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话不紧不慢，示意了下枭栩对面的石凳：“不知老衲能否有幸与枭栩丞相聊一聊？”
“净明大师才是主，枭栩不过是暂住于此的客人，说这话可就折煞我了。”枭栩抬手，“大师请坐。”
“多谢枭相。”净明敛袍坐下，身后的小和尚上前来将手中食盒置于桌上打开，一盘盘端出里面的精致糕点与一壶温茶。
枭栩随手捏了一块银杏叶形状的点心，外皮绵软柔韧，中间的芯儿是带着奶香味的粉状，其中夹着几颗红豆，分外香甜，特别合枭栩的口味：“味道很好，多谢大师。”
“哈哈…这是小徒空尘专门吩咐人下山买的，枭相想谢还是当面向他说比较好。”净明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
“这样啊……”枭栩两三口解决了那块糕点，接过楚含锋递来的手帕擦嘴，没有再动其他的点心，转而问：“净明大师找我有何事呢？”
“阿弥陀佛。”净明念了声禅，“老衲是出家人，本不该过多插手世俗之事，但枭相欲行有违天命，老衲实在不忍坐视明珠蒙尘、金绸沾泥。”
枭栩笑了：“净明大师这是在劝我放手？”
“诸相若浮沉，如理实见分。”净明大师摇了摇头，“逆天命而行，绝非好事。”
“什么是命呢？”枭栩闻言用一只手撑着下颚，把目光投向红山蓝天的交界线，“是我枭栩年少失亲、流离颠簸是命，还是大璟公主远嫁沙漠、再无音讯是命？”
“是整个璟国注定倾覆是命，还是我这个丞相必然早死是命？”
“……”净明大师一时沉默。
人生悲剧随处可见，这自然也是天命天理的一部分，可若是顺着天命只能得到这样的坎坷经历和悲惨结局，这天命又有谁愿意接受？佛家说人世苦难皆是修行，但若是可以，谁又愿意遭受苦难？说什么今生苦修下辈子圆满，今生要是过得好谁还会想着来世？
说得不好听些，所谓这辈子受苦为下辈子积福这些话，不过是那些在苦难中失去了一切的人为自已寻求的救命稻草，从而让自已能在人间多苟延残喘一阵子罢了。
而枭栩不信佛，自然也不信这些话。
净明大师无言以对，好在枭栩本也没想着让净明给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下去，“空尘大师前几日对我说，我能当上丞相是天命，他能遇见我也是天命。”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命。”
枭栩的嘴角是淡然的微笑，那笑意却不入双目，“我能当上丞相是靠我拥有的才学和我自已给自已争取来的科举机会，才不是因为谁的一句‘天命’！”
曾经的萧羽被打入奴籍，是被剥夺了参加科举的机会的，他现在能当上丞相，是他抛弃了萧家小公子的身份，用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财权的平民之身，靠才学心计一点点筹谋、抢夺而来的。
十来岁的少年，饿到极致时甚至与野狗抢食，为了能买笔墨纸砚，冬日里强忍严寒替他人抄书换钱……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劳累、那些为了报仇所有不甘心的咬牙努力，凭什么就因为一句天命而轻描淡写地抹除？好像他的一切所得都是天道推给他的，不需要他半分付出？如若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仅仅凭借着那劳什子“天命”，难道也能当上大璟的丞相吗？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而活着，所有人都应该是自由的，都该为自已所追求的事物而活，我也是如此。”
就因为一句话，而被所谓天命所束缚，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
为枭栩而活的空尘在他的眼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天命的工具。
枭栩站起身向前走去，他张开双臂，好似要将整个天地抱入怀中，有风亲吻他的发丝和袍角，于是他便成了这处世界的主宰。
“我枭栩欲行之事从来不为他人，仅仅是我想，便这么做！”他深呼吸一口气，吐出胸中浊闷，声音清亮：“不问天命，不惧因果，不肯回头！”
他不知道那个“枭栩”是怎么想的，现在他是枭栩，这就是他的行事准则。
——他只为自我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