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整理好自已的小榻,还没等躺下,容寂从身后抱住她,将她带到自已里面那张大床上。
从乡里田间回来已是深夜,经过连续十日的疲累,容寂把她抱到床上后,埋首在她的颈窝,“言儿别动,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起承转合皆有腔调,而是气息微弱,仿若说完这句便要陷入梦乡,卿言也累极了,连手都懒得再抬。
等到翌日清晨一缕金色阳光乍然破出云层,透过窗棂洒在屋内,两人几乎同时睁开双眼。
他们依然保持着昨晚入睡的姿势没变,容寂的呼吸平稳,看向她的眼神清明,只是一夜的休整,他便恢复了全部的精力。
卿言却是被强光刺目,反射性睁开了眼,她天生卷翘浓密的睫羽颤动,人还迷迷糊糊。
意识到她和他正面对面相拥抱着,卿言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从容寂怀里挣脱出来。
容寂收紧双臂,下巴置在她的额角,低头轻语,“言儿再睡会儿。”
最迫在眉睫的事情解决,接下来只用处理善后,倒也不必着急。
他困意全无,卿言没他那么强的恢复力,只清醒了片刻又睡了过去。
容寂就这么抱着睡着的她,惬意地享受着安宁时刻。
等卿言再次苏醒,日头近午,正好起来用饭。
容寂今日暂且不用再去乡里,下午和吴大人、张大人、周县令在会客厅里议事。
他没让卿言跟过来,放她在房中休息。
卿言望着镜中的自已,面前是容寂为她准备的易容改扮的妆匣。
这些是最简单的易容,只能改变肤色,皮肤状态,比如能使皮肤变得黄黑、增加一些黑痣,或者画块胎记。
单是能掩盖住她本来过于引人注目的容貌,往后都能为她省去许多麻烦。
除了前面几次是容寂帮她画,后面跟在他身边都是卿言自已动手画的,她已将这些东西用得十分熟练。
县令府出入并不难,可是她不论在哪儿,要么容寂在她左右,要么恕已一定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想脱离他们的视线不是件容易的事。
*
接下来几日,容寂又开始在附近几个县内走动,查看蝗灾过后,地里食苗的所剩情况。
根据实际情况,容寂给魏明帝上书了一份奏折。
监察民生,向皇帝谏言本就是御史的职责所在,容寂不仅如实汇报了曹州现状,还在奏折中提出了济民的具体措施。
第一,以曹州食苗所剩现状,不足以支撑当地百姓度过今年冬日,朝廷需得及时拨发粮食,以免因粮食供给不足造成饥荒。
第二,朝廷必须明令禁止当地士族和富商囤积粮食,阻碍粮食在市面上流通。
第三,必须抑市平衡物价,不得因粮食短缺而致使粮价暴涨。
第四,庶族平民以耕作赖以生存,蝗灾过后无力恢复生计,朝廷可采用借贷放种粮的措施,帮助曹州灾民恢复生产。
第五,朝廷应适当蠲免当地百姓赋税,按每家每户蝗灾受害程度,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租调,损十以上课役俱免,若桑麻尽损者,各免调。
容寂提出的政策其预见性让人瞠目,任朝中哪位官员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如此长远的灾后补救措施。
另外容寂还极力上奏,朝廷律法应当规定大魏地方官员不得瞒报各地灾害实情,若有瞒报延误,必将严惩不贷!
容寂下令用“夜坑火烧填埋”的方法治理蝗虫,已让朝中动荡过一次,虽魏明帝下旨准许他用此法,但朝臣中仍有不少人认为会有天罚。
容寂凭借十日内灭除曹州蝗灾在大魏朝堂上声名大噪,后面容寂提出的灾后补救措施被魏明帝令首领太监当朝宣读,底下朝臣皆无反对之声,亦无其他补充之策。
若等曹州蝗灾后续出现问题朝廷再出策略补救,来往路途遥远,耽搁下时日,下半年河南道仍有可能面临饥荒,来年也会延误耕作生产。
容寂提出的措施正是彻底扼制饥荒发生的最佳良策。
魏明帝下旨施行,太子和处在百官首列的世家大族,都表示会加强督促士族不得屯粮。
另外太府寺受命加强对商贾、粮食贸易的管控,以及处理之后的赋税问题。
容寂在写那份奏折的时候,让卿言在一旁给他研墨,她是第一个看到奏折内容的人。
在看到那几条策略之后,卿言心头有过不小的激荡。
她在认识容寂之前,听爹爹提起过一次他的名字,爹爹说容寂有宰辅之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在认识容寂之后,他的种种行为让她早已忘记爹爹曾说过的话。
她以为他就是个毫无实干,只知阿谀奉承、巴结权贵上位的龌龊小人。
得知他效忠肃王,她也只当他结党营私,绝非贤臣。
亲眼见过他的政治才能,看到他为百姓奔忙,无形中拯救了数万百姓,客观来说,容寂是一个称职的好官。
卿言看到容寂莫名仿佛看见了她爹爹,这次事后将来容寂官至太宰,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容寂既效忠肃王,又敢杀肃王的表兄,是文臣,又会武功,在朝中汲汲营营,又暗地里有别的势力,能救助百姓,又手沾鲜血杀人不眨眼。
她全然看不懂他……
等魏明帝的旨意下达州县,容寂便可准备回京了。
回京前他在各县的田舍间再次走动了一遍。
“驱蝗使”是代表皇帝体恤百姓,自然要多亲民。
灭蝗那十天,他们也都住在田舍百姓家里,用饭也是在百姓家里劈柴烧火,做些简单的吃食。
今日他们依然在百姓家中用饭,百姓家里暂时还有余粮,说要拿来招待他们,容寂在来之前自行让县令准备了食物,只用百姓的锅灶做饭。
“大人是位好官,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位贤明的好君主。”这家农户的户主是个年逾半百的瘦小老头,面容朴实。
曹州百姓都听说了容寂祭告上天,将烧死蝗虫的罪罚揽到了自已的身上,心中都对他怀着敬意和感激。
“替陛下照拂百姓是本官应该做的。”容寂一本正经扮演着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形象。
卿言站在他旁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由皱起了眉头,容寂太会演戏了,什么面孔都能切换。
“咱们南华县曾经也出过一位跟大人年纪相仿的好官,那位大人跟容大人一样气度不凡,爱民如子。”户主状似缅怀,“不过可惜那位大人突遭不幸,英年早逝。”
“二十多年前陛下登基的第五年,还亲自到过咱们南华县,当时就住在那位县官大人的家中,陛下体贴亲民身上没有半分架子,亲自到田间视察,当时草民远远看见过陛下的衣角。”
二十多年前卿言还没出生,在遥远的州县听到有关魏明帝年轻时候的传闻,不免神色一变。
百姓人人爱戴的贤明君主,却冤死了她的爹爹,何其可笑啊……
户主一说起往事,诸多感慨,“那位县令大人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原本皇帝到来应该受到提拔,可惜在陛下走后不久,那位大人家中突然失火,全家都不幸葬身在大火中。”
卿言听到此句,莫名身上一寒。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容寂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