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常说,做人要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这样才能保持谦逊,不断进步。
很明显,方愈就是这样一个善于听取意见的人。
陈阿贵的提醒正当其时,按照惯例,班里的纪律涣散,处罚的时候是不能把班干部和其他“普通群众”混为一体的。
方愈赞许的看了一眼陈阿贵,歉意道:“你说的很对,倒是我疏忽了。”
“学生手册中有规定,班干部有协助老师管理班级的责任。刚刚六班的同学在谩骂、围堵王老师的时候,班干部没有站出来阻止,反而参与其中,所以四名班干部记大过之后,应该罚没劳动工资一个月,板子……多加五次,省的耽误干活。”
(比如那句很无耻的‘王老师,那都是人命啊’就是班长喊出来的)
陈阿贵听完之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公子……他真是太听劝了!
陈阿贵还感觉四周盯着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但其中有三道变得格外炙热,这三道目光的主人似乎想要立即跳起来,把他给活撕了。
新城人(泛指)的时间和别处是不一样的,此时县城里早已落下了城门,庞天德和几个卫兵都依偎在城门洞的墙上,昏昏欲睡。
县城里头一片沉寂。
然而在宏家村,宏七刚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马大姐牌花生酥糖,他和婆娘和小调皮一起,借着月光,坐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一起开心的分享。
越过两座彩虹桥,老刘和今晚轮值的工匠们站在一起,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要求工匠、特别是水车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务必要保证夜间良品率。
“相比白天,最多只能下浮3%,实在不行就多灌点这个。”老刘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一脸严肃道。
临近的二食堂里依旧忙碌,在做完了早、中、晚三餐之后,食堂里还要额外准备一顿夜宵。
夜晚工作的人们身体损耗格外大,食量摄入却远不如白天,于是夜宵安排要注重营养,今晚上他们准备的有养胃枸杞小米粥、牛肉馅大包子、鲜肉丸子冬瓜汤。主厨小蔡在八点半就已经交班,但他还是像个幽灵似的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搞的别人压力很大。
砖窑场北部,阳书办不敢和那些乞丐睡在一起,他倚靠在一面砖墙上,手里紧抱着一杆木铲,但凡旁边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猛的睁开眼睛……
西门外的隔离点,刘大脑袋正坐在地上哭,因为他死皮赖脸苦苦哀求,最后也没挤进今晚的巡逻队(隔离圈内流民自己巡逻,五人一班),倒不是他特别喜欢为流民服务,而是晚上有工作才有夜宵吃。该死的河南人排挤我们山东人,刘大脑袋于泪眼中看到五个河南人笑逐言开,心中非常愤恨,他暗自下了决心,隔离结束后他一定要找个没日没夜的工作,那样才能混到四餐。
保安队的操练场上点了四个大火把,高二叉腰,站在正中间接受保安队队员的朝拜。
“高主事威武!”“高主事九千岁!”“高主事功劳盖世!”
其中高三的声音格外亢奋:“其它一切部门都是反动派!保安部无敌,高主事无敌!”
裁缝铺还没关门,刘剪刀捧着账目本细细对照今天裁剪过的衣服,年轻的学徒小心道:“师傅,王家老爷带话过来,想要您亲自上门去帮做两件体己夏装,工钱比去年还高三成……”
刘剪刀头也不抬,打断道:“给秀姑娘准备的那件织锦水纹小褂打好样子了没有?”
学徒愣了愣,说:“我白天找了,没看到赵管事的催单。”
刘剪刀很烦躁的把账目本合起来,向着学徒道:“我几时说过这是赵管事订下的?外头有时兴的缎子,有时兴的样式,我们就要赶着给秀姑娘做上一件,这是惯例,赵管事下没下订单我们都做!”
“王家这种一两件的上门生意你还拿来问我?就连老蔡那些人都是不去的。”
“县里的铺子都忙的要死,谁家师傅会丢了铺子里的活去贪他几天工钱?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有没有一点脑子?”
离集体窝棚更近的地方,李顺给老母亲做了一辆推车,车轮上裹着一圈白色的柔软物事,这是他从后勤部讨来的神兽皮子,用神兽皮子裹在车轮上使得车轮的寿命大增(古代车轮坏的极快),特别是舒适度方面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趁着夜晚凉爽,李顺推着老母亲出来兜兜风,顺着五月三日大道(城内的十字大路名字,穿越那一天是五月三日)一直推到了集体窝棚附近,他看到最边上一间窝棚外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他知道现在已经下课了,这些人不回去睡觉也不出去溜达,全部挤在这里,要么那里有什么热闹可看,要么,就是东家在那里呢!
还不等李顺有所动作,他的老母亲就着急指挥起来了:“怕是东家来了吧?顺子啊,快,快推我过去看看!”
截止到今天,记录在新城花名册上的一共有5671人,很快就要赶上涞水县城了。(县城住了八千人左右)
其中新城人也就是前流民387人;做工的县民1154人(一个辞职的都没有);砖窑场北部被圈起来的乞丐和泼皮闲汉209个(多出来的是闵文龚清理丐帮老巢关帝庙时抓过来的);本来新城有官匠及家属673人,杨文岳听说了新城对工匠的无限渴求之后,又动用总督权利,从更远处的清苑、满城、完县、安州、安肃等地先后遣过来三批官匠,其中还有归属总督部院的两个大匠,这些人连同家属一起一共有2152人;
新来的流民也有三拨,共计755人;宏家村注册的劳力包括妇女、中老年一共274人;另外还有食堂少部分外招的、裁缝铺的、学校里的秀才童生、皇宫十二人组,这些人一共有67人。(本来是张皇后和张德海等六人,崇祯怕方神子吃的不好,派来四个御厨;另外张皇后一个人上全天课扛不住,从宫里调来了两个有文化的女官……挺漂亮的)
这5671人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幸福的人们,他们不再焦虑,足温饱,安全无虞。
哪怕外面的天塌了,新城这里也不会塌,因为天上有神仙。
他们每天都非常忙碌,但晚上做的梦都是香香甜甜的,可能是神子就在身边,可能是新城里法宝众多,那些恐怖的噩梦都被阻拦在了新城之外呢。
事实上获得改变的远远不止这5671人,农村贫困人口保障基金会准备在乡里强制推行降租,宏家村的地主钟上位已经签署了降租承诺书(钟上位在牢房里签的),承诺从崇祯十五年秋开始,将名下田地的地租定为四成。钟上位流着眼泪说:“潘娘娘在上,这份承诺书是我真心实意愿意签的,以前我做了许多恶事,如今我已经幡然悔悟,如果我还能出去,我一定要多做善事,修桥补路,救济灾年,帮扶孤老,以赎我今生犯下的罪过……”
还有涞水县城里头,因为后勤部和兵器制造部洒下的巨量订单,现在每家铺子和作坊里都在招人,听说现在七分银的工资已经很难找到人来做了,就连最抠门的王木匠和鞋铺里的郝掌柜都知道要给学徒开工资了,要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被别家给撬走,白白浪费了培养的精力。
新城里这5671个如同工蚁一样辛苦劳动的人是一个放大器,改变整个涞水县的放大器,如果有一天这里的人数增多了十倍,那他们就能改变整个保定府,如果增多了百倍,那他们就能改变整个北方。(当然是稳定的,可靠的,最好是有技能的人)
终有一天,这个天下将焕然一新,不管是满足于自己小日子的农夫宏七,还是为了早日出狱假作忏悔的地主钟上位,或是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剥削学徒的王木匠,他们事实上都已经置身于这股改变天下的力量,他们事实上和孙传庭、杨文岳这些风云人物一样重要,虽然他们对自己的重要并不自知,未来的历史也不会奖励他们一座丰碑。
方愈现在就站在六班的教室里,底下老老实实坐了51个人,门外还聚集了两百多个。
他知道这些人工作非常努力,但不知怎么搞的,让他们坐下来学几个字比让他们加班干活要费劲多了。
他们吵吵闹闹说六十个字的作业太多。
六十个字的作业怎么会太多呢?他们对着黑板抄写最多花费二十分钟,就连阿秀那小胳膊都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吭哧吭哧的写上一百个字呢。
说白了他们就是不喜欢坐这听王老童生念经,他们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这听人念经,六班的人不明白,五班的人也不明白……他们的抗拒心思都是一样的。
方愈不能说有知识的人干活效率更高、更听话、更容易管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明通快递已经成立了,到时候送信到李自成、张献忠、黄太极那里去,不都得从他们中挑人吗?虽然新城里已经有了五千多人,但方愈最能够信任的还是当初和他一起走到涞水县,立下新城的这帮“老哥们”,也就是现在教室里、教室外的这三百多人。送信的人当然是要识字的,而且这样的人得多培养一些,谁知道派去的人会不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呢?
这样的实话是不能告诉他们的。
特别是到闯王那里,到鞑子那里送信的这个,说出来多吓人啊是不是?现在外头都流传闯王动不动就架锅子煮人的事迹,鞑子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存在,哪怕有潘娘娘保佑,他们一时间也是不敢去的,还得慢慢“劝服”。
方愈还知道后世许多的劝学名言,比如央视版的“我们没有办法无限延续生命的长度,但却可以增加生命的厚度和宽度,读书便是最好的方法”,还有人日版的“脚步丈量不到的地方,书可以,眼睛到不了的地方,书可以”……
这些话说的都挺好,可惜对眼前这帮人没有卵用。
要想引诱他们主动去读书写字,你得直接掏出“糖果”。
方愈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敲了两下黑板,开口说道:“之前有人问王老师,学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得哪些好处,我现在代替王老师来回答你们。”
教室内外一片安静,就连最低沉的说话声也停止了,方愈掰着手指头,说:“第一,学了这东西能拿银子。新城管理处将下发工资调整规定,凡是拿到了【初级学业合格证书】的人,每个月在工资之外,还享有一两银子的技术补贴。”
认字当然也是技术的一种,目前享有技术补贴的人已经有很多,比如刘剪刀,樊老头(他自己不肯领),兵器部的许多工匠,学校里的老师,当然,他们的补贴远不止一两银子。
除了王老童生对“技术补贴”这个名目略有微词之外,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一个月一两,一年就是十二两,乖乖!这可是一笔大钱啊!
方愈掰开第二个手指头,接着说:“拿到【初级学业合格证书】的人可以先分到房子。建筑队很忙,要建造的房子有许多,目前又有兵器部的一百多个作坊需要更新修建,之后还有仓库和迎宾馆都是优先级,年内能够建好的住房不会超过120间,这120间住房有80间是留给你们的,到时候该怎么分呢?就从拿到【初级学业合格证书】的人里头挑,按照考试分数的高低,谁考的高谁就能住新房子!”
(1,河边作坊修建为最优级,因为很容易着火;2,120间住房仅指南区,北区也在同时修建)
“哗!”哪怕他们极力控制,也忍不住的发出一阵喧哗。
这个炸弹比12两银子更厉害,话说知道要分青砖大瓦房之后,他们这心里早就长满了草,集体窝棚里越住越觉得嫌弃,真的已经够够的了!
而且有了房子才能够找媒婆去说亲是不是?他们这些人谁不盼望着有个婆娘,成个家呢?这个尤其不能等!排到后面的不光住不上房子,就连县里的好姑娘都被别人抢先说走了!
看来真的要好好学习了呀!许多人心中都这样想,他们忽然不再怨恨王老童生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比别人多一倍了,这是好事啊!作业做的比别人多,到时候考试肯定比别人考的好啊。
王老童生在一片歉疚的目光中昂起了头颅,脸上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配合他那长胡子,就像教科书中杜甫、辛弃疾的插画形象一样一样的。
而在外头的五班、四班等人早就已经慌了。
比如五班,之前蔡老师也是布置六十个字的作业,是被他们自己闹的生生减了一半,本来还挺自豪的,这下好了!明天他们肯定又会闹着要蔡老师加作业了。
好处还没说完呢,方愈接着又掰开一个手指头,道:“拿到【初级学业合格证书】的人才有资格当干部,当干部要看懂花名册和文书,还要会写报告,这是最起码的要求。新城管理处将下发干部任免规则,半年以后,凡是拿不到【初级学业合格证书】的人,都没有资格担任部门副主事及更高的岗位(包括队长和副队长,目前建筑队和修路队都归新城管理处直接管辖)。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这辈子还想尝尝当干部的滋味,那先要把考试考及格。”
……
方愈抱着阿秀离开了窝棚区,然而身后的这些人今晚注定是要失眠了。
六班。
陈阿贵受了公子的鼓舞,决心以后要好好的学习。
他把作业本摊开在膝盖上,拳头握着毛笔正在奋笔疾书,他陈阿贵不会满足于六十个字的作业,他要写就写一百个!嘿嘿!
陈阿贵心里头正荡漾呢,忽然就感觉灯光暗了下来,他抬头,就看到班长廖黑子、学习委员胡进财、纪律委员程三板并作一排,站在他面前。
陈阿贵心里头很虚,他连忙解释道:“潘娘娘作证,我说的那些话明明不是那个意思,我也和你们一样多罚了半个月的银子,哥几个要讲道理,我们都是班干部,都是有素质的人,可不能冲动啊。”
班长廖黑子朝后头吼了一声,“被子拿过来了没有!”
很快就有狗腿抱过来一团脏兮兮、破了许多个大洞的棉絮青面被,陈阿贵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初他们初到涞水县的时候,县里给他们送的“救济品”。
这天气,拿床絮被做什么呢?陈阿贵心里非常疑惑。
他想问,可还没等他开口呢,班长和学习委员就拿着被子蒙到了他的头上,然后就是好多个拳头,好多双大脚如同暴雨一般“扑通“,“扑通”落在了他的身上。
“陈阿贵你这狗操的货,老子今天就要为民除害!”这是班长在骂。
“我们几个可被你害苦了呀!你说你长这么大的嘴巴瞎说什么呢?狗东西,看我飞腿!”这是学习委员在骂。
后头纪律委员在骂什么陈阿贵已经听不清了,因为蒙着一条被子,而且拳打脚踢的声音太大。
哥几个还是懂规矩的,知道蒙条被子打人不疼,陈阿贵心中想到。
窝棚外面。
李顺推着老母亲返回住处,一路上他都很沉默,似乎心事重重。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老母亲拍着他的手说:“明天就去夜校报个名吧,铺子里这些竹篾活计我也早就看会了,白天没做完的,我和你家的可以慢慢做,你只管去上课。”
李顺为难:“母亲身子不好,怎能让母亲来做这些活计……儿子就是瞎想,读书写字哪有那么容易,到时候白费了功夫……”
老母亲盯着李顺,一脸看笨蛋的表情,她说:“你以为我让你去读书是为了那一两银子?还是为了你能当个干部?”
李顺不解。
老母亲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东家是天上的人,有最好的心肠,他今天说的话你们都没听明白……东家这是遇到难处了啊,他需要一些能读书会写字的人去帮他的忙,偏偏他又不肯明说出来,唉,我们这些人这一世都报答不了东家的恩德,不管是因为什么事,这总是一个机会,怕什么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