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伯不是真的大伯,他今年十六岁,是紫荆关守御千户所的一名普通军户。
朱元璋是苦人儿出生,他知道国家用兵打仗对百姓是一件沉重的负担,于是他脑袋一拍想出了一个卫所制度——即官兵自己屯田,用自己的钱粮养自己。明初时期军屯田亩超过七十万公顷,接近全国耕地总数的十分之一,为此,朱元璋十分自豪,宣称“吾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粒米”。
可惜他大大低估了文官的无耻和武官的贪婪,在他死后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卫所制度就已经迅速糜烂,成化年间,有巡抚延绥视察京师附近卫所,发现屯田军士大多一贫如洗,许多人家的妻女白天根本不敢出门,因为她们没有衣服可以穿。
弘治年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是个二愣子,他给皇帝上了个表名为【清屯田以复旧制】,表中直接点明各卫所的田亩已经被卫所武官、地方士绅、豪强侵占殆尽,所谓“册籍无存,上下因循无官可考,屯田有名无实”,他请求皇帝下旨在全国清肃军屯,把田亩重新还给军卒。
这当然是不行的。
马文升上了这表的当天就有人手持弓箭在他门前彻夜等候,誓要取了他的狗命,还有人在长安门外贴大字报,告他贪污腐败。弘治皇帝思虑良久,最终驳回了他的奏章,并给予他“表奏不实,停俸三月”的处罚,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处罚其实是皇帝在保护马文升。
至于清肃军屯之事,自然是不了了之……连皇帝都怂了,可见这背后的利益链有多庞大,牵涉的官场人员又何其多。
总之,到了现在的崇祯十五年,卫所制度的各种弊端早已经积重难返,除非改朝换代打碎了重来,或者有神仙下凡,不然谁也改变不了现状。
丁大伯等军户名义上是属于国家的卫所军卒,实际上已经沦为上官的奴隶,他们的田产、房屋、包括他们自己都属于上官的财产。
这天他刚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呢,就被几个同样穿的破破烂烂的军卒给绑了。
丁大伯惊慌失措,挣扎着大声叫喊:“我艹,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你们想谋财害命不成,快放开我!”
“嘿嘿,丁大伯你小子净会吹牛,你就剩一条烂命了,哪里还有财产可以谋呢?”
说话的是上官彭百户,他从土墙后边转出来,脸上带着讥讽之色。
“你家欠我的钱粮可有些日子了,让你二妹去我家做活抵债你不肯,让你去地里帮忙伺弄庄稼你也不肯,见天的就知道往外跑,寻些散碎零工来做……你也不要叫屈嘛,于法来说,军户屯田为国家,你不告上官私自外出是坏了规矩,我拿住你是应当的,于情来说,我们丁、彭两家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爹不在了啊,那我也得替他管束一二,省的你哪天在外面犯了事,被人找上门来,唉,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彭百户一张开口就絮叨个没完,说话之间他还唉声叹气的,若是不知道他在屯中对待手下军户有多苛刻,旁人还以为他真是一个心慈目善的长辈人呢。
丁大伯挣脱不开,只向着彭百户愤怒道:“谁家和你彭德符有交情?和你有交情的那是草爬子!你不就是想让我到你家白干活吗?老子不去!你绑了我也没用,老子就是不去!
(草爬子——北方的一种吸血昆虫,学名蜱虫,被叮咬后容易引发莱姆病,斑疹热等)
丁大伯吼的十分嚣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旁边几个拉着他的军卒为了巴结彭百户,连忙作势要来扇他的耳光,彭百户却摆手制止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有用的,你不肯去我家做活,那就不用去了。”彭百户说道,“现在地里的庄稼活也差不多了,你不肯去是好事,等于帮我家省了一份粮食。”
丁大伯明显有些意外,他愣了愣,继而又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喊道:“欠你的钱老子也不还!”
丁大伯赖账赖的很有道理,他爹生前欠了彭家二两五分银和不到一石的粮食,当初说好了到彭家做两年事之后则钱粮两清,然而两年之后彭百户却借口丁大伯年纪小,做事不利,只肯减去一两银子和三斗粮食的积欠,丁大伯不服,一怒之下踹倒了彭家的柴房门,然后扬长而去。
他只以为彭百户绑住他是为了逼迫他还钱。
谁知彭百户又是一摆手,大度道:“你积欠的钱粮也不用还了!”
丁大伯又是一阵发愣,良久才呐呐道:“那……那你还绑我做什么?”
彭百户满脸笑容,似有喜事,他说:“绑你当然是送你去打仗了,你知道的,现在各处卫所都在点兵点将,不日就要去往河南剿灭李贼,这可是大好的立功机会啊!虽然上头有命令,我们紫荆关的人这次是不动的,但我还是走了些关系,把你安排到康都司手下去了,康都司领的可是先锋营啊,打仗的时候是最露脸的!唉,等你一回来说不定也能当个百户,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彭德符……”
丁大伯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怎么也想不到彭德符竟如此歹毒,直接就把他给卖了!
保定总督杨文岳有令在先,紫荆关守御千户所的首要责任是剿灭盘踞在奇峰山口的积年老匪,为此,他们这次一兵不动,全部留守保定。这次的剿匪任务和以往不同,都指挥使梅振英和(总督)特派参将马岱是立下了军令状的,所以他们必定会死命督促紫荆关卫所的万余军卒去爬山涉岭,任务很重,过程很苦,但……再累再苦,那也比出去打仗要好的多!
本来丁大伯是感到非常庆幸的,在内心里他不知感谢了那些土匪多少遍,然而他忘记了大明军队内部“自有军情”。
那些有关系有闲钱的军卒被征调却又不想上战场的时候,他可以找人替代,替代的人可以是乞丐,可以是平民,当然最好的还是拥有一定军事技能的军卒,这样万一碰到了不讲情面的上官(比如卢象升这种),也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如今丁大伯就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家伙给买了,而且明面上的价格如此廉价——仅一两五分银和四斗杂粮而已,至于真实的价格无从得知,因为那些钱肯定都已经装进人贩子彭百户的口袋里了。
彭百户说着最无耻的话,脸上却是笑盈盈的,丁大伯则脸色煞白,身上完全失去了力气。
“我还是想还钱,明天我就去你家地里干活。”丁大伯软绵绵的说。
“还是算了吧,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意思,再说,定好的事也不好反悔啊。”
彭百户无情拒绝。
第二日,丁大伯依然被绑着,在屯里军卒们的围观中向弟弟妹妹告别。
小弟还小,尚不知人事。
二妹却已经哭了一整夜,此时眼睛红肿的像桃子一样,这些年大明军队打仗的战绩是十战九输,紫荆关卫所的军卒曾多次被抽调,丧命在外,就连尸骨都不能归还故乡的人是数也数不清了,包括她爹丁大周,在四年前的勤王之战中死于墙子岭(北京密云以东),如今守孝期刚刚过去,她又要送兄长出征中原了。
听说中原流寇拥兵百万啊,这叫她如何能不担心,又如何能不伤心呢?
丁大伯眼睛里也含着泪,这是他第一次出征,他真的怕的要死,以前听他爹说起过打仗的事,当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等真的轮到自己上阵了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
不过做兄长的不能表现自己的怯懦,因为那会让二妹更加担心。
丁大伯努力让自己站的更稳一点,向着二妹说道:“不妨事的,最多几个月我就回来了,说不定这次去了就能拿个先登,回来以后能当百户,到时候哥带着你享福,天天喝白米粥,吃葱油烙饼!”
“好!”
“丁大伯有志气!”
二妹还没有说话呢,旁边就响起了一片叫好的声音,都是屯里一些相熟的军卒,至于他们是真心鼓励或是嘲讽,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彭百户也在人群中拍手叫好,他说:“丁大伯你要是真能拿个先登,我这个百户让给你也心甘情愿,等你回来我还帮你牵马。”
只有高颧骨的百户娘子摆出一脸臭的表情。
她手里抓着一把喂鸡的粟米,一边往院子里扔一边指桑骂槐:“抢什么抢,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都是些短命的畜生,赶明儿就把你们都炖了,我就不信你还能活到过年。”
……
(先登就是攻城时先登上城墙,头一批人都有重奖,比如明朝最闪亮的星——张居正先生,他祖上就因为得了先登之功,家族从此发迹)
……
涞水县城南门外的官道已经四十多年没有修过了。
官道上随处可见枯黄的野草,时不时的还能遇到一个大坑,这坑不光能陷马足,就连运辎重的车辆都能在里头掀翻。
从昨日清晨开始,县令闵文龚就放下了河边的码头工程,领着县里的几位大人、衙门里的众差役、以及征调的数千民壮开始翻修南向清苑、东接定兴县的两条官道,经过两天紧张的忙碌,虽说看上去依旧破败,但好歹路上的大坑都给填上了新泥。
待太阳将将要落下西山的时候,刚刚翻修完的官道上走来了一支数万人的朝廷军队。
俗话说人数过万,浩浩荡荡,不管这支军队的装备、士气如何,起码在外头看起来是很有军威的,光是一个骡马前队就乌泱泱的排出了四里路,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步兵队、辅兵队、辎重队……一眼看不到尽头。
新翻的路面霎时间变的尘土飞扬,军中士卒的身形开始模糊不清,只有行军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形成了轰隆隆的一片巨响。
这巨响由远及近,像极了夏日的闷雷。
队伍之外有戴着飞碟帽,举着蓝色三角小令旗的传令兵在急急的穿梭,间或还能看到一面迎风飘扬的锦绣大旗,旗上的绣黄【杨】字表明了这支军队的身份——他们属于保定总督杨文岳麾下,这次是要去往河南援救开封的。
丁大伯也在这支队伍当中,他脚下蹬着草鞋,背后负着一张缺了角筋的弓箭,身上套着一件份量极轻的旧棉甲——丁大伯早已经用手捏过了棉甲,上头除了孤零零几个铜泡钉,里头镶嵌的铁片早已经不知所踪。
他是三日前被人绑着送到军中的,为了防止他逃跑,旗官还特意安排了一个老卒与他同行。老卒名为范四海,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然而你看他松松垮垮的步伐,邋遢的面孔,眼角还有两颗硕大的、不知道留存了多少时日的眼屎……这分明是一个毫无上进心,只求得过且过的躺平老军户。
此时他们在队伍中已经远远的能看到涞水县城的城池,相比起昨日里路过的易州城,这座城池的规模显得毫不起眼,然而怪就怪在越过这座城池的最远处,有两根拔地而起、高度直通云霄的细线。
一根是黑色的,看起来格外醒目,一根是浅色半透明的,它和天空融合在一起,不刻意去分辨则很容易被忽略。
丁大伯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怎么都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事,他转头问旁边的范四海,范四海没精打采的,只随意的瞟了两眼,便十分轻率的给出了答案:“这是农家烧荒的烟柱。”
丁大伯险些就要发怒,你当我没见过烧荒是不是?而且现在庄稼未熟,还不是农家烧荒的季节。
不过人家现在负责看守,随时都能向队里旗官打他的小报告,丁大伯只能忍气吞声。
虽然范四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但憋了一会之后,丁大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范老哥,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怪,像是……会有什么大事在等着我们。”
范四海懒懒道:“是坏事还是好事?”
丁大伯摇头:“说不准。”
“那就肯定是坏事!”
“为啥?”
范四海叹气:“因为天老爷是狗娘养的,它偏心的很,从来都不会把好事安在我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