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话又说回来,”林格再度转移了话题,同时回避了公主殿下灼灼的视线,主要是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正常人都不会把这种一年前的小细节记在心里吧?果然女孩子都是一些复杂的生物,年轻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理解不来了:“你怎么突然想要练习剑术了,还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显然是想要掩人耳目。
“这、这个嘛……”
一提到这件事,奥薇拉就扭扭捏捏起来,老半天不肯回答。她不回答其实也就算了,毕竟林格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才问的,并不是那么想要知道答案。可贝芒的公主殿下显然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一方面遮遮掩掩不肯相告,另一方面却蠢蠢欲动很想要倾述一番。如此反复纠结了几分钟,直到年轻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左右快速张望了一下,确认附近没有人在偷听,便将脑袋凑近了林格,压低声音,模样极为鬼祟:“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告诉你答案也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这件事一定一定一定要跟大家保密,知道吗!”
她厉声命令,企图威慑林格。
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啦。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天空,六月的盛夏没有飞雪;又低头看了看公主殿下一脸决然、仿佛豁出去了的表情,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回答的话,估计下场不会比刚才那片叶子好多少,便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我会负责的,你尽管说吧。
奥薇拉便语气深沉地开始了讲述:“故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莱丝利王室的贵公主殿下刚刚降生的那一年……”
“一定要从这么久之前开始说起吗?”林格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再说,关于你的生平经历就没必要详细叙述了,我们在古堡游戏中已经品鉴得足够多了。”
“林格闭嘴!”
奥薇拉又气又恼,还带着一丝小小的羞耻,毕竟对她而言,古堡游戏的回忆杀环节,至今仍是一段不可言说的黑历史,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将自己的记忆变成第一人称视角,播放给每一个人看的。
连爱丽丝都不敢拿这件事和开玩笑,林格,你怎么敢!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非得从自己出生那年开始说起,也许直到晚饭前我都不一定能听你讲完这个故事了。”林格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公主殿下小脸一红,嘀咕道:“我这不是、这不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放松放松心情嘛,你要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呀!”
林格顿时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心:“活跃气氛?放松心情?莫非你要讲的话题很沉重吗?”
公主殿下哼唧两声:“可沉重了,说出来吓死你!”
“比如?”
“比如,我觉得自己很弱。”奥薇拉抿起嘴唇,一脸正色道:“是非常非常弱的那一种。林格,你觉得呢?”
林格奇怪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公主殿下好不容易绷起来的脸又被他这一句话给整破防了,她举起拳头,气呼呼地捶了这个从不说好话的家伙一下。林格也没有反抗,就当做是给她消消气,然后才说道:“我并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只是我以为你对自己的实力水平应该有自知之明才对,而且你的价值也从不是体现在战斗方面,为什么现在忽然开始纠结起这种事呢?”
“因为、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和魔女结社开战了吧?对方的指挥官还是那位,黑暗魔女卡拉波斯。”说到这里,奥薇拉的语气一下子低沉下去,神态也有些黯然:“就是那个用诅咒将我囚禁在古堡中,还间接导致我的国家、我的亲人、我的子民乃至我的老师都离我而去的罪魁祸首。挣脱束缚、逃离古堡后,我之所以愿意和你们一起踏上这段旅程,一方面是因为你,林格,因为你需要我,或者说,需要七位少女王权的力量,开启天之圣堂的门扉,借女神大人的力量消除金苹果的影响,从此回归正常的生活。如果是很久以前的我,一定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放着故事的主人公不想当,而甘愿蹉跎于漫长庸碌的时光中呢?但经历了家与国的灭亡、情与爱的消逝后,我和你一样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世界上只有平淡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而宏伟的史诗与跌宕的传奇,更像是另一种诅咒。七位少女王权是解开诅咒的钥匙,但凡少了任何一位都不可能成功,所以我愿意帮助你,林格,愿意成为你命运中注定的七分之一,帮你解开这个不平凡的诅咒。至于另一个原因,便是卡拉波斯了,或者说,是古堡中那位因我而死的守护者。”
她一反常态地说了很长一段话,絮絮叨叨,但听起来却并不烦人,或许是因为真情流露的缘故,真挚的情感总是容易让人沉浸其中。年轻人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敞开心扉的模样,向自己倾述一些外人所不知晓的情感和念头。他明白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是打扰,因此便一言不发,安静而耐心地倾听着她的心声。
“按理来说,她是我的诅咒,是从过去那个永无止境的黑暗噩梦中衍生出来的副产物,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同情才对。可当她在我面前消散时,我依然不可避免地感到悲伤。过去我以为是自己的情感太丰富,竟连敌人与朋友都会混淆在一起;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我逐渐开始明白,原来那时候我的悲伤并非来自同情,而是来自于一个请求——她请求我结束自己的罪恶,也请求我结束那个人的痛苦。”
奥薇拉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记忆中剑刃刺穿心脏的触感依然如此真实,仿佛来自一个久远的梦境。虽然她从没有做过梦,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林格略微沉默,心中已然明白奥薇拉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当我亲手结束了守护者的生命时,我知道自己已经许下了承诺。过去我所恐惧的那个人,至今依然是我痛恨的那个人,但我不再仅是痛恨她毁去了我的家国、我的亲人、我的子民乃至我七百年的人生,更痛恨于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人性中所有的纯真与善良,让灵魂中光明的一面怀着永远的愧疚与自责死去,自己却偏执地追求着所谓伟大的理想。”奥薇拉攥紧双手,目光坚定:“所以那时候我向她承诺,也是向自己承诺,我将踏上这趟旅程,寻找结束一切的方法。”
林格抬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白天的城市不见星光,但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战舰仍在徘徊,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他问道:“所以,你终于等到了自己所期待的时刻,也就是,此时此刻,是吗?”
“从某种意义上,大概是吧。”
奥薇拉轻抿嘴唇,忽然有些泄气:“但我一开始和大家一样,都将希望寄托在了女神大人的手上,一旦得知女神大人已经长眠、这条路上唯有自己可以依靠的时候,我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但爱丽丝和希诺在争论谁应该出战的时候,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们,我也可以战斗的——但是我们都很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我并没有那样的力量与卡拉波斯对抗,我甚至不能踏上战场,直面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人,因为哪怕是她随手发起的一次攻击,都能够致我于死地。”
贝芒的公主殿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林间,又被风带着传了回来,像是远远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叹息声:“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林格?”
本质上,她不是在寻求答案,仅仅是在自我怀疑而已。
林格知道,但他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道:“你的剑术很厉害。”
“恩,因为我从小体弱嘛,而且因为诅咒的缘故,不能学习光精灵一族的光魔法,就只能拼命练习剑术,希望能把身体锻炼得更强壮一些,让父王母后和老师不再需要为我而担忧了。”
奥薇拉有些失落道:“可是剑术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依然在普通人的范畴内,而且莱丝利王室祖传的闪光十字剑法需要搭配光魔法使用,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效果,若非如此,根本不足以与那些真正的强者对抗。我今日在这里练习剑术,也不过是为了找回过去的感觉,勉强获得一些自保的力量,让小夏姐姐和大家不再那么担忧而已。”
至于与黑暗魔女卡拉波斯以及她的构装机甲对抗什么的,还是梦里想想就好——然而贝芒公主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这么一想未免太讽刺了。
两相结合之下,便造就了今日心情忧郁的公主殿下,很难说她练习剑术的理由,是不是还有发泄情绪这一条。若非林格及时出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恐怕这种发泄的举动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吧。
听完了奥薇拉的倾述后,林格大体上已经明白了她的心结何来。其实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暴露出来了,比如虚根沼泽那一次,而且不止是奥薇拉一人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云鲸空岛这个大团队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通常情况下可以仰赖的战力居然只有手持游戏机的爱丽丝。至于其他的,贝芒公主的搜索能力,圣夏莉雅的引导能力,依耶塔的飞行能力,萝乐娜的炼金道具,格洛丽亚的隐匿能力,都只能算是辅助。更别提蕾蒂西亚和希诺这两个看似美好、实则代价高昂的王权了。
过去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和魔女结社正面对抗,甚至始终认为直到事情结束前,都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女神冕下将会用机械降神式的手段解决问题的。而如今,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让问题彻底爆发了,而它在奥薇拉的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因为贝芒公主是确确实实、和黑暗魔女卡拉波斯打过交道的人——哪怕只是一个从诅咒中衍生出来的副产物,但对方依然象征着卡拉波斯灵魂中的一个侧面,或许还是比较柔软的一些侧面,只是被她有意无意地剥离出去了。
她曾经在黑暗的古堡中大战那些强大、邪恶、狡诈或无可匹敌的守护者,使用圣剑、圣典、圣锁与圣杖的力量,与之分庭抗礼。尽管这股力量是来自爱丽丝的游戏机,但战斗的意志、勇气、技巧和那股绝不服输的精神,却是来自于奥薇拉,也是众人最终能够通关副本的关键。
可是今日她得到的,却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而已。
林格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奥薇拉。
固然,他可以用“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责”或“你对团队的帮助体现在其他方面”等说法来安慰她——而这些也的确都是事实,然而他知道此时的公主殿下一定不会想听这些空泛的套话,或许她更需要的是一种信心吧?
要怎么样给予她这种信心呢?林格思考了一会儿,发现好像只有一种方法比较合适。
虽然这个办法对他而言,并不算那么友好就是了。
“其实你并不弱小。”年轻人忽然开口道:“至少比我强了不少,你的剑术——”
他看了一眼奥薇拉腰间的十字剑,无比确信地说道:“一只手打十个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是爱丽丝常用的说法,尤其喜欢用在欺凌弱小的时候。
奥薇拉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林格,她浓密而又细长的眼睫毛轻轻刷了一下,白金色的眼眸中扑闪着明亮的星光。半晌后,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年轻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眯起眼睛,两条秀气的眉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