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客楼顶层专门招待贵客的雅间木门被人推开,跟着一道散漫的声音——
“哎呀,老崔——,您这是唱哪出啊?龙遇浅滩,把自个给扣在花楼啦?”
“秦总使,您请。”林羽推开门后,便立在一侧,后面跟着面色微沉的苏大。
一名笑眯眯青年官员,不紧不慢的踱入门内。
“我连写了两宿的公文,今早被叫醒说你来长安了,还以为是自已累昏了头...”
因为穿着深色官服,让原本长相清俊的他看起来稳重老成,眼下青黑的眼袋显得他有些慵惰。
但看着崔尧臣黑的像锅底的脸时,他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周身气质一下子活泼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露出来两颗尖尖的虎牙,与一身肃穆的官服十分不搭,看的崔尧臣一阵火大:
“秦乐,你能不能别笑了?”
“哎哟哎哟,抱歉抱歉”秦乐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装模作样的抬手抱拳。
他扫了一眼坐在崔尧臣身边的李望舒,笑容和煦的走上前见礼:“下官参见,呃...参见云勒郡主。”
有外人在,总归不好说话,于是秦乐转身,笑呵呵的搭上苏大的肩膀。
他与苏大勾肩搭背聊了一会,便将后者送出门去,嘴里还客气着“苏老板,今日算是我们西凉的不是,改日咱们一醉方休啊...”
“所以,老崔啊。”秦乐把闲杂人等打发走后,眼角的笑意收了收,但语气还是散漫:
“咱西凉什么时候多了一位云勒郡主啦?”
他不动声色的扫了那云勒郡主一眼,长相秀气的中高个,远看时女扮男装倒也不会露馅。
只是确实眼生,让他确定西凉皇室里绝对没有这人。
崔尧臣似是与他有过节,脸一直绷着,硬邦邦的回他:“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
“刚才苏老板在来的路上,和我说云勒郡主是因为想赎他们盈客楼的胡奴,才与他们起了争执。”
见李望舒点点头,秦乐自已寻了张椅子坐下,从怀里掏出俩核桃,悠哉悠哉的捏在手里转了起来。
“苏家可是不好惹,而且我刚才探了探口风,苏老板也不打算和你们做买卖的。
老崔,既然你不方便说,那我也不多问,但是这个人情你可得记住了...”
“行行行,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崔尧臣摆摆手打断了他,将他从椅子上一把薅起来,便出门去找苏大了。
金银财宝,随盈客楼开价,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俩人磨了半个时辰的嘴皮子,苏大终于勉强答应去和自家少爷商量一二。
苏家在南陈气焰极盛,一贯圆滑的苏大,连南陈的官员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他国的使臣。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苏大估计所谓的云勒郡主是有些家底,想借机狠狠敲诈一笔。
苏甫鹭今日恰好在苏家庄子上,下人禀报苏大求见时,他正与表兄李景和品茗。
他摆摆手,让人进来,又亲手给表兄续上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汤:“郯溪新贡的御茶,表兄你尝尝鲜。”
李景和小口细品了一杯,醇厚甘鲜的茶香让人精神一振,让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茶。
李景和已经逃到南陈快半个月了,苏家这个在魏国政变失败的皇子,莫名看重。不仅说服南陈皇室为他提供庇护,还便表示愿意帮他东山再起。
所以他在长安安顿下之后,立马来拜访苏家的接班人,也就是自已表弟苏甫鹭。
苏大过来后,在苏甫鹭身侧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本末,听的他微微惊讶的偏头追问:
“这从哪里冒出来的云勒郡主?姓甚名谁?”
“说是叫宋扶明。”
李景和在一旁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名字莫名耳熟,却也记不起西凉何时有姓宋的驸马或者异姓王。
苏甫鹭思索半天,看着渐凉的御茶,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喝惯了御茶,便想骑一骑御马了,苏大你瞧着办吧。”
苏大是苏甫鹭的左膀右臂,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应下后便离去了。
见李景和不解的样子,苏甫鹭笑着开口解释:“年底了,西凉要送几匹血汗马过来,算是两国新年朝贺的国礼。”
李景和先前只是知道苏家在南陈一手遮天,但没有想到敢这么蔑视皇威,连国礼都能随口去要,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表兄,你的茶都凉了。”苏甫鹭挥手让下人又换了一壶新茶,又继续两人一开始的话题:
“皇帝老儿现在防苏家防的厉害,连太子都被他赐死了,大姑母也跟着病了。她就太子一个皇子,我们苏家现在没有能扶持的皇子了。所以父亲他现在有意安排你与四公主成婚...”
*****
两柱香后,苏甫鹭的要求便传回了前楼。他的要求实在过分,连李望舒都蹙眉说了句太放肆了。
秦乐已经连轴上职多日,整个人困乏的不得了。从苏大那里回来,一进屋后就索性瘫在椅子里,对着崔尧臣抬抬下巴:
“老崔啊,那可是咱们西凉的国礼..."他看了一眼李望舒,开门见山:
“所以你若是想赎人,又不说清楚云勒郡主的来历,兄弟我也不敢私挪公权,给你帮忙啊...”
崔尧臣不想走漏永乐公主的消息,而秦乐滑头一个,不搞明白云勒郡主的身份够不够硬,自已也不会蹚这个浑水。
“唉,我不能同你说太多...”崔尧臣被逼得没办法,走过去凑到他耳边,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句:
“他母亲算是陛下的姐姐..”
“我怎么记得,咱们陛下乃是长子。”秦乐闻言笑笑,半阖着眼帘,一脸‘你小子糊弄鬼’的表情:
“哪里的姐...”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连同那无懈可击的笑。
秦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陛下心心念念多年的姐,不就那一位嘛!
那她...
原本蔫困的他,眼皮猛地抬起,坐直了仔细端详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女子。
五官俏丽但算不上惊艳,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让她在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甚至有点乖巧。
这和传闻中的那个打遍魏国贵圈、养男宠偷兵符,放跑敕勒质子的混世女魔头一点...
哦不,是半点都不沾边啊!
而且几个月前,他便得知消息,魏国永乐公主府走水...
秦乐手里的核桃都转不动了,欲言又止的问:“您不是...不是已经...”
“噢!”李望舒了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大方的承认:“那火是我点的啊。”
李望舒那副‘一会中午吃什么’的口吻,让秦乐瞬间把眼前的人,和自已想象中无法无天的嚣张公主,严丝合缝的对上了号。
“既然是殿下的请求。”秦乐站起身颔首,又笑呵呵的露出了小虎牙。
八面玲珑的他,忽然变得精神一振,忙不迭朝李望舒卖了个人情:
“那下官便去周旋一二,为公主排忧解难...”
西凉这次一共送了八匹血汗马,刚好是天子御驾的规制。秦乐和苏大讨价还价,最后用了两匹血汗马换了乌雅娜与哈日苏。
秦乐说,到时候就说路上病死了两匹马,反正六和八一样,是个讨彩头的吉祥数,南陈应该也不会过分追究。
西凉的国礼还要三四天才能到,这期间苏大要求把两个人留在盈客楼,凉凉和莫罗浑可以和他们回去。
这给李望舒气笑了,莫罗浑和凉凉本来就是他们的人,怎么反倒像对面勉为其难给了个面子一样。
至于乌雅娜和哈日苏,虽然她刚认识两个孩子没两天,但也不放心把他俩丢在这乌烟瘴气的花楼,死活要把人带走。
哈日苏和乌雅娜似乎也意识到严重性了,眼巴巴的看着几个吵得不可开交的大人,生怕真的被撇下了。
最终苏大妥协道:“云勒郡主,就三四天的功夫,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留下个人,照看他们呗。”
李望舒立马扫了一眼莫罗浑,后者皱皱眉,犹豫了半天,最终于心不忍的拒绝道:
“不行,我此行是为了护卫你安全的,一定要跟在你身边。”
“郡主!”凉凉凑了过来,拍拍胸脯信誓旦旦:“我留下吧,我能看好他俩的!”
“不行。”崔尧臣和莫罗浑异口同声,俩人对视一眼,莫罗浑又开口说:
“你照照镜子,你自个还是个毛孩子呢,留下有什么用?”
凉凉长得瘦弱,比起十岁的乌雅娜都没有高出多少,几个人私下里一度怀疑她是谎报了年龄。
她冲两人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回:“嘿!你们说了可不算,凉凉只听郡主的!”
凉凉又朝李望舒说:“郡主您不要把我当孩子看,过了年我便够十五岁了。在你们中原,十五岁便是大人了吧!”
凉凉已经把为李望舒排忧解难作为自已的人生信条,她唾沫都说干了,终于让李望舒答应了下来。
李望舒看着一脸稚气的凉凉,但想起这些日子这丫头办事确实仔细,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了,又细细叮嘱了一番。
在一边的吴掌柜看李望舒一脸不爽的样子,阴阳怪气道:
“我们盈客楼是讲规矩的,又不会怎么着这几个孩子,十日后您过来领人,要是磕了碰了瘦了,您尽管找我!”
苏大本来要留几人吃饭,顶楼雅间都备好了。
但秦乐看了看几人的脸色都不像能吃的下饭的样子,便推辞了一番,婉拒了。
出了盈客楼,秦乐便派人替几人去客栈替他们收拾了东西。
崔尧臣与秦乐商议了一下,剩下的日子,就住礼宾馆的谒舍,免得节外生枝。
到了礼宾馆,秦乐早早差人备下了一桌菜,热情的邀请几人用餐。
总算到了能放心说话的地方,草草吃了两口菜后,崔尧臣便忍不住阴沉沉的质问秦乐:
“穿着官服去花楼,还与那龟公勾肩搭背,关系不错。花楼常客啊,秦乐,你对得起芸娘吗?”
秦乐不紧不慢的咽下嘴里的饭,话里却是火药味十足:
“崔尧臣,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逛不逛花楼,对不对得起我夫人,与你有关系吗?”
崔尧臣似是很生气,也不避讳李望舒俩人,直接呛他:“是与我无关,我只是看不惯你这小人做派!”
“什么小人做派?难不成我去个花楼,就是成小人做派了?”
秦乐冷哼一声,脸上没了圆滑的笑意,他慢条斯理的擦擦嘴:“老崔啊,在南陈当使君,迎来往送时,去那些地方再正常不过了。”
“胡扯!”崔尧臣一甩袖子:“我就没听说过什么公务要去花楼里去谈。”
“自然不止是公务,平时和富商们的一些往来,他们也会请我去那种地方。”
秦乐理直气壮的侃侃而谈:“而且南陈的一些生意,难免也需要仰仗苏家,去盈客楼再合适不过了...”
两国客商贸易来往,如果能攀附上一个使臣,让其帮忙一路开后门,是暴利的好手段。
不少使臣都会接受商人们的贿赂,帮着他们走私。
“你私下居然还捞偏门?”崔尧臣不敢置信:“你可是总使节!带头公饱私囊?而且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反正又不是走私到西凉,而且就咱西凉就那点俸禄,哪够我手底下人生活的啊?”秦乐满不在乎的抱着个臂,靠在椅子里,反唇相讥:
“您崔大人是名门望族,锦衣玉食又高风亮节,自然不晓得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难处。”
崔尧臣冷笑,斜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云娘的份上,本候官回去定要弹劾你!”
“云娘的份上?”秦乐坐直了身子,脸色沉了下来:“我说怎么我一成亲,你小子招呼不打一声就去魏国了,一呆就是五年...”
他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指着崔尧臣的鼻子情绪激动:“你果然是放不下!”
“放屁!”崔尧臣急了,顾不上李望舒俩人还在一边,站起身就和秦乐吵了起来:
“我行得正坐得端,去魏国乃是公务。秦乐啊秦乐,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怕是某些做过贼的,才会觉得别人和自已一样,心怀不轨整日惦记别人的东西...”
“哎呦哎呦!”秦乐抖抖袖子,阴阳怪气的鼓掌:“不愧是高门子弟,崔大人您教训的是,仁者见仁啊!所以你才觉得老子是花楼常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