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亮,但还是看不太清他是不是在脸红。我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于是把手在脸颊上贴了一下,果然好烫。
我笑嘻嘻地问他:“你脸好热,莫不是在脸红?“
他一时间气急败坏:“你这厮怎么睡觉还这么多话!“
头一回见他这么破防,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睡意全无:“我现在睡不着了,换你给我讲故事“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马上和他没好气地补充:
“你若是敢把我母后放到鬼故事里讲,等本公主伤好了,第一个捶死你!“
“行“他点点头,面露些许惋惜,一看就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编排我母后的故事:“那臣就不讲鬼故事了。”
我:“.......”
所以撇开我母后,你们柔然就没有鬼故事了是吧?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李瑶光开讲了,语气慢悠悠的:“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讲的是...”
“换一个!”这故事太无聊了,我催他换一个故事讲。
“从前有个和尚,和尚住在庙里,庙建在山上...”
“再换一个!”我快被他气笑了:“不许再讲和尚了,讲个...呃...讲个情爱故事。”
李瑶光沉默了,他不自然的咳嗽了一下才继续讲道:
“从前有座山,名叫和林雪山,山下住着一对夫妻,有一天妻子生了重病,她的丈夫...”
“玉山青鸟,仙使难通。”我打断了他:“换一个。”
母后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是燕地的民间故事,讲的是胡人的青鸟神。
故事大概是女子命不久矣,丈夫为了救她死在了山中。得知真相的妻子最终悲痛而终,化成了一只山间的一只青鸟。
胡人喜欢鸟类,认为它们是天神的信使,青鸟则是他们的平安神。
母后说,柔然的女人在丈夫出征时,都会用粟米谷子投喂青鸟,祭拜青鸟神。因为青鸟神心善,不会忍心看着夫妻阴阳两隔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真的讨厌死了这个结局,当时母后给我讲完,我哭了很久,逼着她连夜给我换了个新结局。
“这故事我最讨厌了,结局真晦气!”我愤愤不平的和李瑶光说:“那个女的可真傻,我要是她,我会再寻一个新丈夫,快快乐乐的过完后半生。”
“殿下啊...”李瑶光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声音微颤:“你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大恶人!”
他的表情中写满了‘山猪吃不了细糠’的愤慨:“这可是我们柔然最出名的情人故事。”
我看出他的不爽,连忙低声退让:“换一个换一个,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这一次,李瑶光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又开始讲起老掉牙的故事:
“从前啊,有座山,名叫和林雪山。山上啊,没有庙也没有和尚,却住着个神仙....”
李瑶光给我讲了一夜的敕勒和林的雪山,那雪山是他们柔然的圣山,雪山的深处住着敕勒的神灵,献上衪满意的贡品就能实现愿望。
(注:和林即哈拉和林,位于今蒙古国中部杭爱山南麓,额尔浑河上游右岸的额尔德尼召近旁)
我边听边忍不住在心里诟病:不管在中原还是外邦,人们都喜欢迷信鬼神。果然以小博大,不劳而获才是全天下人民的共同梦想啊!
李瑶光根本不会讲故事,因为他讲的又啰嗦又无聊,我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
就在我马上要和周公下棋之际,棋子都摆好了,却让山坡下的几声呼喊声吵醒。
“公主——”
听见有人在喊我,我一下子蹦起来,太好了,终于有人找到我们了!
我刚想高声回应他们,却让李瑶光猛的捂上了嘴。
“别叫,你看仔细了他们是谁!”
我仔细一瞧,瞬间绝望了,山下一共三个人,皆是提刀背箭的侍卫打扮,但其中一个人正是追着我们射弩箭的那个刺客头子!
这一次,我俩没有马可骑着跑,浑身上下只有那把切肉的短刀能够防身。
李瑶光反应神速,当机立断把火踹灭,拉着我就往树林里跑。树林里枯枝腐叶多,能稍稍遮掩住我俩在雪上留下的脚印。
本公主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打小身子结实加上日日习武,所以体力之旺盛是一般贵族小姐不能比拟的。
但现在我身上带着伤,白天里又流了很多血,整个人虚的不行,跑了一段路就双腿发软。
“你自已跑吧,别管我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本公主来的!”我松开他的手,催促他快点逃命,不想连累他无辜送命。
他不愿意,又硬生生拽着我继续跑。
喀日其说的对,这小子体力是真的好啊,我又被他半拉半拖的跑了好长一段山路。
这次我彻底走不动了,瘫坐在地上,费力地掰开李瑶光的手,面色苍白道:
“你快走吧,别拉着我了,这是本公主的命令!”我宁愿被刺客乱刀砍死求个痛快,也不愿意被活活累死!
李瑶光也累的够呛,在寒夜里哈出大团大团的白雾,他缓了几口气,语气不善:
“你少命令我,咱俩是明明是平爵,要不是你那天作妖,本王子怎么会沦落到给你当内臣!”
坏了,这事怎么让他琢磨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没必要管我了。我是真的走不了,你快点逃命....”我面色苍白摆摆手,让他抓紧走人。
他咬了咬牙,厉声打断了我:“我是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的,敕勒男儿从不畏死,断不会把女人抛下!”
这小子不怕死我是知道的,但是怜香惜玉还真没看出来。
而且明明是一句老成又油腻的话,怎么从这小子嘴里讲出来,就莫名让我小鹿乱撞?
我呸了,李瑶光真是红颜祸水,都这生死关头了,居然还能勾起本宫的旖思。
李瑶光又拉起我,这次不打算跑了,他找了处枯枝杂生的灌木丛,带着我钻进去藏了起来。
“李瑶光,二对三,我感觉我们还是有优势的,毕竟本公主从小修习的武术可全是杀人技!”
我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刺客,感觉应该化被动为主动,就提议干脆和他们拼了。
李瑶光长叹一口气,看了眼那仨魁梧凶悍又全副武装的刺客,接着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别拿你那花拳绣腿的功夫出来丢人了,你大腿还没人胳膊粗呢,况且你身上又带着伤。”
花拳绣腿?他是不是忘了上次被本公主按地上痛殴的事情了...
我刚想出声,又听他压低声音道:“要是一会他们摸排到这里,我出去对付他们,你就藏在这里千万不要乱动,记住了?”
我摇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些人冲着本公主来的,哪能让外邦的小子替我挡灾?
李瑶光蹙着眉头:“这由不得你”,接着他又软了语气,低声哄我:“公主,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您就权当给臣一个效忠的机会吧。”
李瑶光心思细腻,知道我心气傲,这种时候还知道给我找个台阶。
我想了想,事到如今,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次,算本公主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本公主生平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
两个刺客渐渐逼近了我们,我甚至能听见他们咔嚓咔嚓踩着雪向我们逼近的声音。
“别怕,有我在呢”李瑶光轻轻抱了下我,柔声安抚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已居然在微微发抖。
娘亲凭着赫赫军功给本公主留下了破天的富贵,父皇又任我在魏国肆意妄为,本宫过得这么爽,当然害怕自已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山坡上有生火的痕迹,那个小煞星又被我刺了一刀,不可能跑远的....”
其中一个刺客边说边朝我们这边过来,李瑶光趁他扭头说话分神的空,攥着身上唯一的匕首猛的蹿到他侧面偷袭,反手把刀尖下插进他的脖子。
滚烫的颈血在寒冬里翻滚着白气,伴随着那人喉头含糊不清的咕噜声,把李瑶光半边身子都溅红了。
在那人缓缓倒下去之前,李瑶光又连猛的连捅几刀,金属扎进肉体的声音听的我头皮发麻。
另外两个刺客见状立马围了上来,李瑶光当即弃了手里的短刃,拿起死人手里的长刀与那二人对峙。
李瑶光浑身浴血,双手横刀抬眼之际,一双绿眸闪着野狼般凶狠冰冷的光。我还是第一次从人类身上看到如此令人胆寒的杀气,那是一种即便同归于尽也要撕碎一切的疯狂。
在这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这才是真正的敕勒王子——一头随时能咬断人咽喉的饿狼,只不过一直小心翼翼藏起了狼尾巴。
三对一变成二对一,那优势必然.....
优势必然不在李瑶光这边,那俩人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成年杀手,李瑶光他再狠也不过十五岁,刚才解决第一个人纯靠偷袭罢了。
刀光一闪,三人立马开打。那两个杀手都是大开大合的狠辣招式,刀刀奔着李瑶光首级而去,李瑶光只能仗着身姿灵活,左闪右避,提刀格挡,很快就落了下风。
眼看好几次雪亮的刀锋直擦着李瑶光的脖子而过,他们刀花翻飞快到我根本看不清,只能听到刀具激烈碰撞的清脆叮当声。
我终究没忍住,直接现身,一个箭步冲到离我最近的杀手后面,猛的双臂下探,从后背反绞住那人的两只胳膊,让他挥不了刀。
“李瑶光!”我大喊,竭尽全力为李瑶光争取喘息的机会。
抱歉啊李瑶光,本公主虽然没活够,却也忍受不了这样苟活。
“谁让你出来的!?”李瑶光躲开一刀后与另外一人拉开些许距离,气急败坏的朝我这边冲来。
“敕勒男儿不畏死,汉家女子也不惜命!!!”
我中气十足地高喊出声,这一刻,我感觉自已义薄云天到了极点,真踏马给我们汉人长脸!
但李瑶光先前说的也很对,刺客的胳膊确实有我大腿粗,被我勒住肘臂的这个刺客孔武有力,大吼一声就扔口袋一样,一个躬身把我重重砸到地上。尽管地上积雪松软,我还是被摔得几乎昏死,直直地躺在地上等着挨刀。
然后...
这个刺客的脑袋就滚下来了,还粘连着一点脖颈处的皮发,径直耷拉到我眼前,热腾腾的血浆浇了我一脸——李瑶光瞅准那人俯身弯腰的瞬间,径直从上方砍断了他的脖子。
我还没来得及从这血腥场面中回过神,李瑶光右臂就被第三个刺客追补了一刀,李瑶光胳膊上的皮革袖甲根本防不住这一劈,瞬间鲜血淋漓。
粘稠的血顺着刀背像小泉一样哗哗涌下,李瑶光握刀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现在还剩最后一个刺客,但李瑶光已经完全举不起刀了。
“小畜生,给老子死吧。”那人语气冰冷,就在他手起刀落之际,我咬紧牙关从地上跃起,大叫一声跳到他身上。
这人可真该死,只顾着对付李瑶光,根本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可能是觉得本宫手无寸铁,又摔得昏死,根本奈何不了他。
这次吸取教训,我双腿锁死,扣在此人身后,反手拔了头上的凤钗,双手攥紧狠狠砸进这个人眼窝,然后用力拔出再扎进另外一只眼。我动作极快,在一息之间,就哧哧两下伴着骇人的惨叫,让这人脸上多了两个血窟窿。
我从这人身上跳了下来,看着他在地上痛苦的扭曲,第一反应居然是——手里的发钗是不能要了...
因为上面串着这人的眼珠子,凤钗后面的倒勾直接把眼球整个剜出来了。
在那人一阵阵的痛苦惨叫声中,我气喘吁吁地用力甩掉发钗上的腌臜物,又胡乱一抹自已脸上的污血。
在一片血色中,我抬眸望向李瑶光,一字一句道:“都说了...
“本公主修的乃是——杀!人!技!”
这么关键的救场,那必须要装腔作势的说点什么,好镇住场面,顺便挽回一下今天在李瑶光面前丢的面子!
本公主的力挽狂澜一定让李瑶光终生难忘,因为此刻李瑶光捂着胳膊上的伤口,看着我从发钗上往下扒拉鲜血淋漓的白眼球,面色苍白的一句话都讲不出。
哈哈哈,一定是被本宫的霸气给吓傻了!
太傅们给我讲过《徙戎论》,里面说外邦人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
胡人骨子里就是弱肉强食,极度慕强的。
我茅塞顿开——是不是当着胡人的面捅人,彰显皇家杀伐之气,就能让这敕勒小子和我服服帖帖的啊?
这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杀鸡给猴子看。
于是我捡起丢到一边的短刃,毫不犹豫地攮进被我剜瞎双目的刺客膝窝,连刺几刀,废了他的右腿。
感觉单纯捅人有些怪怪的,我又后知后觉的把刀顶到他脖子上逼问他:“不想死就给我从实招来,你为何要置本宫于死地,是哪位大人指使你的?”
那人疼的大骂:“你不必逼问我,你这汉贼之女,自然该死!”
“我爹刚收服了柔然,怎么就是汉贼了?”我感觉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又在他伤口上狠狠捏了一把。
这人疼的大叫,却颇有几分血性,继续和我骂骂咧咧:
“我呸,陛下一心向汉,怎能容你污蔑!老子说的那卖国汉贼乃是宋钦莲。那恶妇当年围剿可汗庭时临阵脱逃,班师回朝后又屡次蛊惑陛下对胡人怀柔。
兄弟们为汉室江山出生入死,陛下居然纵容那毒妇祸乱朝纲,好在老天开眼早早收了这贼妇,可她却还留下你这小毒虿继续祸害我大魏!不断那贱人血脉,不足平兄弟们心中怒气!”
他明明命都捏在我手里,居然敢这么污蔑我娘亲。
这人说话实在难听的很,李瑶光有些担忧的看看我,但我却极其平静。因为他说的这一通太过离谱,根本没有一个字能让我信的。
“这人是不是疯了啊,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李瑶光有些迟疑的开口,毕竟宋钦莲这仨字在胡人那边是挂了名的,和阎王令一般令人闻风丧胆。这人说的鬼话,连李瑶光这个胡人都不信。
听见李瑶光出声,这个人又开始不知死活的辱骂我俩:
“小荡妇,你与你娘一脉相承,贱到了骨子里。你娘叛了汉人去讨好胡人,你也日日承欢侍奉胡人。
你这晦气东西,煞星的天象一出,你便出生了。你克死永寿公主后,又给魏国带来了几年的天灾。
还有这敕勒的狗杂种,连亲爹都不清楚,那西域淫浪公主被俘后不以死殉节,为了苟活更是夜夜....
这人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用刀子捅进了嘴里,我一怒之下撬开他的牙关,生生割下了他的半截舌头。
李瑶光脸色难看,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太疼还是气这人胡说八道。
这人终究没能讲完后面的污言秽语,因为断舌涌出的血太多,在嘶嘶的倒气声与呜嚎声中,他被活活憋呛死了。
我下手太快,李瑶光没来得及阻止气到发疯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咽气。
同样是被受刺客辱骂娘亲,他却出奇的镇静:“你不应该杀他的,这人是刺客的头子,应该留他活口回去拷问的,他刚才是故意激怒我们.....”
“我知道...”我打断了李瑶光,又弯腰抓了把雪,使劲的搓净手上的血,嫌脏。
“那你还....”他欲言又止,显然有些责怪我太冲动。李瑶光这人可真能忍,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遮掩住自已的情绪。
雪太冰了,又气又冷下,我的手微微颤抖:“不割下这贼子的舌头,难舒我心头火气!”
李瑶光走上前,把自已双手搓热,然后握着我的手给我取暖。
他垂下羽睫,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嫌脏就不要自已动手。”
我看着脸色如常的李瑶光,心里莫名难受。
明明最痛恨别人辱骂他的母亲,却被人反复羞辱到麻木的程度,甚至羞辱过他的人也包括曾经的我。
沉默了一会后,我反握住他的手,放缓了语调:
“若是今日不割下这狗贼的舌头,咱俩都枉为人子。”
李瑶光闻言有些诧异的抬起眼,径直对上我的目光,他清澈的双眼中,此时只能看见我一人的倒影。
我神情认真又诚恳,流露出与我平日大相径庭的郑重:
“我娘亲是中原最忠国的将领,你母亲也是外邦最坚韧的忠烈公主。她们都是顶顶了不起的女子,本公主绝不允许有人这么红口白牙地污蔑她们。
况且本宫那日就说过,在大魏的地界上,没有人能动你。不管你在敕勒什么样,但在中原,你要记住了,你是永乐公主的人,没有人能在你面前放肆!”
都说了,我要把李瑶光当自已人,日后和本公主一道,在大魏横着走!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底似有清泉流过。
“李瑶光...你能不能...”我轻轻唤他。
李瑶光松开我的手后退半步,郑重地屈膝半跪,右手附在胸口前,朝我庄重地行了个最高礼,以表敬意:
“臣,李瑶光,悉听公主尊便!”
屈膝下跪是极高的臣服礼,哪怕李瑶光是降国质子的身份,也只在受降那天和我父皇行过此等大礼。
.......
但其实我是想说让他快点扶我一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早感到头晕目眩,喘不上气。
‘扶我一下’这几个字我已经说不出来了,殊死搏斗后,身上因搏命而迸发出的力气一下子消散,我忽然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了,身体到达极限后,我几乎要立刻昏迷。
所以.....
这小子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啊!就算你被本宫感动的痛哭流涕,恨不得给我磕两个头当场认我做义父,但在这种关头,就不要搞那一套形式了!!!
我毫无形象地啪叽一头栽进雪地前,心里如是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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