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格
牟乌纥升大可汗与右贤王遇刺已经一月有余。
右贤王的伤势不算轻,一直留在乌尔格,迟迟没有返回和林封地。
而大可汗更是强弩之末,大萨满与巫医们以婴孩的心头血做巫药的药引,强行延续他的生命。
乌鞮苦苦支撑的缘由,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等人。
半个月前传召左贤王乌恩的信诏便发往了克腾,也就是左贤王的封地。
而今夜,乌鞮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乌恩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乌尔格王庭。
左贤王这次阵仗颇大,为防不测,他带了万数的骑兵,一并驻守在王庭外围。
“去把乌恩与阿斯尔一并叫来我的王帐下。”
一听到乌恩已经抵达王庭,大可汗吃力的支起身子,对长子那仁吩咐。
“是,父汗。”
一直在帐下听候调遣的那仁领命,起身走出帐外。
乌鞮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艰难地维持最后的威仪。
他的双眼已经被刺瞎,无法视物。只能靠着虎狼之药,燃烧自已最后的生命,让自已每日尚能低声说上一会儿话,安定人心。
一炷香的功夫,有位披着斗篷的人跟随那仁进了王帐,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出背影有些单薄。
那仁带着这人径直过了前帐,又过了两道帷幄,才来到了大可汗平时休息的后帐
那仁先将下人都屏退才沉声禀报:“父汗,左贤王与右贤王来了。”
“乌恩,你来了?”乌鞮听到声响,有些虚弱的出声。
那人上前一步,声音浑厚:“阿兄,我回来了。”
“阿斯尔呢?”大可汗继续问道,自从失明后他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可刚才他似乎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阿兄,我在。”
那人继续回复大可汗,声色却变得低沉,与刚才的声音截然不同,但却与右贤王阿斯尔的声音一模一样。
乌鞮对着那仁声音的方向,命他退下:“那仁,你先退下,去召集各部的盟首过来。”
那仁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的扭头看向带斗篷的人。
那人轻盈的抬手,摘下斗篷,银金色的头发似瀑布般倾斜,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梵伊奈莞尔一笑,冷静的对着那仁点点头。
那仁见她游刃有余的模样,微微安心,道了声‘是’便出了帐。
梵伊奈的母妃是龟兹的乐女,因此她从小精通音律,在宫庭乐师的教导下,她还会模仿不同的声音。
洛希变换男人嗓音的本领,便是她教的。
“阿斯尔,桌子上有一把刀。”
乌鞮指着桌子的方向,覆在眼眶位置的白纱下,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狰狞骇人却看不出喜怒:
“你若是想杀我,现在便动手,有乌恩作证,无人会降罪与你。”他已经极其虚弱,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说:
“但若是你不杀我,那我后面说的话,你便必须要听完。”
梵伊奈走过去拿起了桌上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摇摇头:
“臣弟不敢。”
她脸上是一片冰冷,学着阿斯尔的语气,冷哼一声:“阿兄继续说便是。”
乌鞮点点头,继续道:
“今晚,你既然肯来我帐下见我,那我便还当你是我的弟弟。若是你不来,我便打算派人杀了你再屠光和林的。”
乌尔格是可汗龙庭,右贤王一直留在乌尔格,不止是为了养伤,也有乌鞮刻意扣押的缘故。
“你们二人能来,我很欣慰。只要我们兄弟三人还能拧成一股绳,敕勒便不会出大的乱子,柔然也不至于在我手中没落。”
乌鞮偏过头,对着‘乌恩’的方向,开门见山的交代:
“叫你们过来,是因为我打算让乌恩接手汗位。等会宗室与各部主事的人来了,我会当着他们的面再次交代此事。”
“好。”
梵伊奈模仿着乌恩的声音,简短的回复,没有说太多的话,以免露出破绽。
但对于这个结果,她没有多少惊讶。
左贤王乌恩与乌鞮是一母同胞,多年来一直竭心尽力辅佐可汗,为王庭立下汗马功劳,资历足够服众。
而且极其特殊的一点是,乌恩一直没有子嗣,他死后王位多半会再传给亲哥哥的王子。
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左贤王,乌恩如同一个有备无患的的存在,一旦乌鞮发生意外,乌恩随时可以代替哥哥坐上汗位,稳固局势。
眼下汉军逼境,吐谷浑又与敕勒撕毁盟约,几个王子不睦,那仁作为长子却行事偏激不得人心,一直主张穷兵黩武、南下中原。
让乌恩坐上可汗之位,作为王庭权力的过渡,才是当下最稳妥的。
而梵依奈唯一想不通的是,大可汗为什么会叫右贤王过来....
“阿斯尔。”可汗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心慈手软意气用事,原本坐不得汗位。但是等乌恩即位,左贤王的位置便给你吧。
作为交换,你必须竭力帮乌恩稳定王庭,不能叫外族趁虚而入,否则柔然必是大难临头。”
原来乌鞮将阿斯尔留在乌尔格,不是打算为新可汗除掉政敌,而是为了拉拢他坐镇王庭!
可汗兄弟三人自幼一起长大,关系匪浅。
在上一任可汗之位的争夺中,阿斯尔与乌恩做乌鞮的刀,除掉了一干政敌,最终将乌鞮推上了可汗之位。
梵伊奈有些出乎意料,她知道敕勒的那些秘闻,但却完全想不到乌鞮死到临头,居然开始念起了旧情!
“我马上便要死了,再也管不动你了。但不管你愿不愿意辅佐乌恩,阿兄都要劝你一句,万万小心那个女人...”
他的声音掺杂了几许恨意与怒气:
“她是妖女,离间了我们兄弟三人。当年不是我要收她,是她主动投怀送抱,又三番五次教唆我做出那些事。”
回过神来的梵伊奈无声冷笑,压低嗓音回他:“阿兄,都过去了,我不想深究。”
“过不去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了解你?”大可汗摇摇头,语气怅然又无力:
“但我并不寻求你的原谅,我只后悔当时没有杀掉那个女人。
高庭女人都是祸水,再貌美的女人也是玩物一样的东西,但你为了她围困高庭三年,不听王庭调度,致使燕然兵力空虚,让汉军连破七城!”
梵依奈眼底腾的燃起一团怒火,却没有出声,继续听大可汗说道:
“高庭人以商为生,性情奸诈记仇,野狗群一样。所以我命你杀光他们的皇室,你却只杀掉了成年男人,将女人和孩子都带了回来。
斩草要除根,可那个女人叫你变得优柔寡断,如今伤我至此的刺客,便是高庭的小孽障。”
大可汗说了到这里,虚弱的咳嗽了起来,缓了很久之后,才喘着气道:
“阿斯尔,不要再执迷不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