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宽高的大门由外向内被兀然破开,木屑飞溅,疾风骤起。
一瞬间,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出去。
莫罗浑与崔尧臣带着救兵杀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李望舒。
她满身是血坐在离门口的不远处,怀中抱着瘦小的凉凉。
见救兵来了,李望舒有些呆滞的抬起头。
“公主,你没事吧?!”莫罗浑与崔尧臣几步跑过去,见她满身是血,都吓了一跳。
但李望舒摇摇头,又低下头呆呆的看着怀中安静的女孩。
崔尧臣颤抖着手,立马搭在了凉凉冰凉的手腕上。
片刻后便收回了手。
“怎么样?”莫罗浑也跪在一侧,焦急的问崔尧臣。
崔尧臣没有吭声,攥紧的双拳与他无声滚落的眼泪,便是答案。
莫罗浑心脏一紧,“怎么会这样...”缓了半天,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明明今早这小丫头还嬉皮笑脸的和自已报了一串菜名,自已走了半个城西才给她买全,结果...
“为了救我,中了一箭。”
李望舒抬起头,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浓烟熏的灰扑扑的。
她面无表情,没有流泪,可从眼角蔓延到下颚的是一道道明显的白印子。
“走吧。”李望舒声音干涩又平静,她稍微用力,便抱起了凉凉,一步一步,走出了苏家庄园的大门。
她没有骑马,就这么抱着凉凉,摇摇晃晃的走,步伐沉重又压抑。
街上静悄悄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
明日天一亮便是腊月廿四的扫撒日,百姓们便要开始一家人一起进行一年一度的大扫除。
秦乐给大家放休沐,也是为今日养精蓄锐,好好将礼宾馆收拾一番,迎接下一位总使节。
一群人在后面牵着马缰绳,慢慢跟着她,谁也不敢出声惊扰。
快天亮的时候,他们总算走回了礼宾馆。
礼宾馆的火已经熄灭了,进进出出的人在忙着清点核对着礼宾馆被洗劫的物品和文书。
李望舒迈过门槛后,便是中庭,一具具殉职的西凉官吏的尸身,皆盖着洁白的长布,整齐的排列在那里。
朝露萍水,尽惜珍重...
想起来寇辅真留给自已的话,以及他悲悯的眼神,李望舒忽然心里一沉,侧过头问:
“秦总使呢?怎么没见到他?”
“死了...”
崔尧臣垂眸,轻声吐出这沉重的二字。
一阵过堂风穿过中庭,掀起几具尸身上的白布,其中便露出秦乐年轻又平静的面容。
李望舒的步伐一踉跄,只停了片刻,便又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抱着凉凉往前走去。
她寻了块空处,缓缓的弯下身,将凉凉也轻柔地放到冰冷的地上。
李望舒呆呆的看着那惨白的小脸,最终还是忍不住又蹲下身,转过头对着身侧的崔尧臣说:
“崔兄,你懂医理,要不你再看看。万一...万一是你诊错了,未晞她还有救呢?”
“扶明...”崔尧臣摇摇头,声音沙哑至极。
他说不下去后面的话,干脆侧过脸,不忍心去看李望舒祈求的目光,自已也是心如刀绞。
李望舒有些踉跄的站起身,不知所措的茫然四顾,看到周围的人皆是目中含泪,满脸悲楚与不忍。
最终,她麻木的点头,不停的点着头,没有再坚持自已荒诞的请求,转身朝着后衙的方向走去。
她默不作声的向前走,步伐渐渐变快,走的又快又急。
李望舒走啊走,走出了中庭,又穿过了两道连廊。
她一直大步向前走,走的那么仓促,却都不知道自已要去哪里。
走了好大一会,李望舒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自心窝处烧起,然后在胸腔内开始横冲直撞。
“啊——!!!”
一瞬间,她突然感觉愤怒极了,叫她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嘶喊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抓着自已胸口的衣襟,使劲的撕扯,感觉衣料下面心脏正被放到一团火上灼烧,让她怒的几乎发疯。
“公主...”莫罗浑一直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眼泛红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无...无事...”
“不必担心我。”李望舒喊得有些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半弯着腰:“我没事。”
她喊得有些晕头转向,摇摇晃晃的原地转了两圈后,才又找准了方向,继续急匆匆的向前走:
“我去找糖,找一兜糖,放崔未晞边上。那小丫头话太多,可别叫她晚上托梦找我念叨...”
*****
西凉礼宾馆的事,最终被以杀了几个草莽强盗顶罪而潦草结案。
那日莫罗浑与崔尧臣满城找人,最后是莫罗浑逼着布巴德调动关系,调来了破门锤,才强行破开了苏家庄园的大门。
西凉礼宾馆被烧了,苏家庄园也被烧了,双方现在是两败俱伤。
国师走后,李景和没有揭发李望舒是魏国的永乐公主,李望舒也没有状告自已被劫掠到苏家庄园的事。
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牌,互相忌惮,居然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停尸七日后,正是农历的最后一天,除夕日,是西凉使臣们启程返回故乡,阖家团圆的日期。
天未亮的清晨,范良便率领使臣团带着同僚们的棺椁踏上返回西凉的道路。
好在冬日酷寒,他们的遗体不至于损坏。
明明是寒冬,远方天际却莫名升起了夏日雨后才会出现的云霞。
绯红色的一抹,红的像燃起的烈火,层叠沁染在未褪尽的墨青夜色上。
绚烂瑰丽的景色,惹得许多早起采买置办的百姓驻足观看。
走出长安外郭的开远门后,乌雅娜和哈日苏坐在马背上,忍不住频频回首,不停的擦着眼泪。
“为什么把她留在这里?”崔尧臣声音发涩,他骑马与李望舒并排走。
见李望舒不说话,又忍不住问她:
“你明明知道她一直都想去西凉的,你怎么能...”
“她不是想去西凉,只是想去一个能好好活着的地方讨生活罢了。”
李望舒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现在人都死了,敕勒、魏国、南陈、西凉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自然是有区别。”崔尧臣反驳她:“南陈对胡人残暴,她留在这里,怎能让她安息?”
“崔兄,她只是个胡奴。”李望舒瞥了他一眼:
“本宫还没心善到会为了个胡人,费尽心力地琢磨这些后事安排,一切从简就行了。”
崔尧臣被激的说不出话。
他转过头扫了一眼,见队伍里的胡人没听见这伤人的话,才松了口气。
崔尧臣压低了声音:“凉凉她跟了咱这么久,又对你最好,你怎能说出这种寒人心的话?”
李望舒依旧神情淡漠:“崔兄,你又忘了,本公主一向冷心冷情。”
即便知道魏国胡人地位不高,汉胡民族矛盾也比西凉要大,崔尧臣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想起莫罗浑与李望舒青梅竹马多年,依旧被她手起刀落,差一点捅死...
“扶明,有时候我感觉你真是个怪人。”
崔尧臣看向李望舒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天你抱着凉凉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死了一样,谁叫你都不应。可第二天你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了,到现在一滴泪都不曾为她流。”
他垂了垂眼帘,失望的控诉:“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你太过凉薄,尤其是对胡人。”
哭?
李望舒忍不住转过头,嘴角带着讥讽的弧度。
若是大仇得报,她大可痛快的为凉凉哭一场。
可现在那些恶人活得好好的,凉凉却已经埋土里了,哭有个屁用?!
默了一瞬后,李望舒不可置否的点头:
“你说的对,本公主一直就是如此。就连凉凉临死前的遗言,都是劝我日后出征时要善待胡民。”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可即便是极力眺望,她也不可能看到那小小的坟茔。
这让她眸色微黯,又转过头来语气听不出多少温度:
“难不成这小丫头以为救了我,就有资格对本宫的事指手画脚?”
李望舒似是自问自答一般摇摇头:“可笑。”
她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越发的想大笑出声。
她笑自已可笑至极,重来一次,居然还是连自已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凉凉就这么死在自已怀里。
就在崔尧臣默然不语时,李望舒轻轻偏过头,语气平静似水却又坚毅如山:
“但她是救我而死,她的死,哪怕是穷尽毕生,本宫也要追究到底。“
我要将那些人,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她眼底燎起了一团无法熄灭的烈火,那是近似失控的恨与愤怒。
上一世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再次复现,叫这一刻的李望舒滋生出对权力与力量无可遏制的渴望。
她忽然明白了上一世的父皇,如此偏激的执意将大权交由自已手中。
那不是出于一位君王的理智,却是出于一位父亲的敏锐本能。
在群虎环伺的丛林中,没有力量吃掉别人,则必会被别人吃掉。
一行人默不作声的向西行进,过了西郊的平望亭之后,远处群山负雪的轮廓渐渐分明,朔风掠过,云海尘清。
他们看着一路上渐渐辽阔旷远的山川,却再也听不到凉凉叽叽喳喳的惊叹声。
马蹄纷踏,惊起尘埃,朝晖从身后徐徐洒落,浸透金色的尘粒蹁跹起落,那是通往西凉的大道。
到了晚上安营扎寨时,队伍便分成几人一伙开始埋锅生火。
夜里野外的温度很低,大家都三五一堆,靠在灶火前边吃东西边烤火。
范良给每个人都送了半斤腌制的肉干,味道不错,权当是仓促过一个新年。
毕竟,谁都没有心情好好热闹一番。
哈日苏用手抓着肉干啃,蹭了一手的油。莫罗浑皱着眉头给他擦手,然后又给李望舒添了一碗肉糜粥。
李望舒捧着莫罗浑递过来的粥,小心的啜了一口后,忽然出声:
“莫罗浑...”
她看了看烧的正旺的柴火,又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讨论粥的味道:
“我们成婚吧。”
“........”
“不行。”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后,莫罗浑继续掰碎烤热的饼子递给乌雅娜,头都没抬便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
李望舒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她不可思议的搁下碗,看着他的眼睛逼问:
“做本宫的驸马,有什么不行的?”
正在一旁闷头吃东西的崔尧臣端起碗,拉着一脸茫然的乌雅娜与哈日苏起身就走,直接换个地方吃饭。
“有什么不行的?呵...”莫罗浑重复了一遍,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凛冽的质问:
“你是想与我成婚?还是想与敕勒的王子联姻?”
李望舒愣住,嗓子眼发紧,却无法辩解出一个字来。
两人默了一会,莫罗浑猛的起身,面色铁青的拽起李望舒就走。
李望舒默不作声的被他拉着走,胳膊被拽的有些痛,想挣脱却又拗不过他。
“李望舒!”
两人一直走到离营火很远的地方,莫罗浑才松开她:
“我明白你现在心里难过!凉凉和西凉使臣们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没事,也没有难过。”李望舒抬起眼,语气不耐烦:“咱俩就事论事,不要扯别的。”
他看着面不改色的李望舒,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
“那我知道你很生气,知道你想报仇,但是...”
莫罗浑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底尽是落寞:
“你不能这么拿自已不当回事儿。”
“莫罗浑,你不要说这些。”李望舒侧过脸,不去看他,语气生硬:“你只说愿不愿意娶我。”
“我是想让你嫁给我,从十五岁那年就想,做梦都在想。”
莫罗浑看着她,感觉胸口闷的难受:“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以这种方式嫁给我。”
让她将自已当成一枚政治联姻的棋子,以这种方式留在自已身边。
李望舒敛眉,侧过脸不去看他:“愿意就是愿意,不愿就是不愿!你能不能痛快点?”
莫罗浑不回答,反而又追问:
“为什么在魏国的几年时间里你都不曾问我‘愿不愿做驸马’?偏偏选这个时候来问我?!”
李望舒听的一阵烦躁,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这个时候怎么了?你别告诉我,现在你不愿做本宫的驸马?!”
“公主啊...”
莫罗浑的眼底悲怒参半,他摇摇头,说不上自已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瞧瞧你现在,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与其逼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驸马。”莫罗浑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拽到身前。
微凉的手捧住她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已的眼睛:
“倒不如先说说,你可心悦我,可愿成为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