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只听得木柴燃火的噗噗声。
终于,李世民抬头打破了沉默:“李先生,我想您今天来,是有话想对我说,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李世民愿听先生教诲。”
“不敢不敢,”李靖闻言收回心神,对着李世民拱手施礼,“李公子,李靖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些话想对李公子讲。言语之中如有不周不到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愿闻其详。”
“公子,时移世易,当今天下,已再不是文帝时四海承平,万国来朝的盛世局面。自今上继位以来,杀父弑兄、嫉贤妒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士子离心离德,已到了‘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的地步。夏桀无道,成汤伐之,商纣昏庸,武王代之,暴政推翻之日,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故《易经》有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当今情势,天下群雄四起,民不聊生,急待有一个中兴之主,力挽狂澜,救斯民于水火。我观李公子,乃人中之龙凤,李家亦为龙窟凤巢,李家如若逐鹿中原,势必天下归心,大事可成也。”
闻李靖此言,江蕙心中一惊,她未曾想李靖竟然一下子把话挑得如此明了,她忙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听了这话,并不发怒,寻思良久后,抬头直直地望着李靖:“先生抬举世民,抬举李家了。明人不说暗话,世民虽为皇亲,可也知识时务为俊杰,并不是死守教条的迂腐之辈。可先生刚才所言,世民不敢苟同,想现下多事之秋,河南有翟让、李密瓦岗军,江淮有杜伏威军,中原大地实已分崩离析,势如危卵,混战不可避免,一触即发。然关外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只待中原一乱,便趁虚而入。如若我李家不守国门,反而与群雄逐鹿中原,那外邦势必涂炭我中华大地。到那时,不仅中原无法平定,恐怕局面更加不可收拾。那时我李家就成了民族的罪人,何谈天下归心?故而,李家唯有偏安于一隅,只求能拒强敌于国门之外,这才是我李家如今忠于万千百姓之国的大忠。”
“公子所言可是国公之意?”
“非也,我父毕竟是朝廷重臣,即使无法助君主匡扶朝堂,也会尽人臣之道,不会存反叛之心。刚才只是我的一点拙见,让先生见笑了。”
李靖叹道:“公子尚未行冠礼,就有如此见识,竟能为顾及民族大义而不去追名逐利,李靖佩服之至。然凡事皆有迂回之术,所谓‘齿因其坚而损,舌因其柔而存’。如若李家只一味持强硬之态,企图以坚墙利剑抗拒突厥,此时或可勉力支撑,但一旦中原陷于水火,没有了背后强大的支援,李靖试问公子,仅仅以太原一地,能距突厥几时呢?”
“世民愿闻先生高见。”
“李家不妨先与突厥交好。”
江蕙皱眉道:“李叔叔的意思是,先与突厥暂息刀兵,那接下来又该如何呢?李家向朝廷请旨平叛,然后在平叛的过程中积蓄力量,也去学那些反贼,自立为王吗?”
李靖没有回答,眯眼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正襟危坐,也认真地看着他。
李靖缓缓站起,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火堆,脸映入了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响起:“到那时,根本无需卷入中原大战,只需以护国保驾为名,直捣长安,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大事不日可成矣。”
“那时天下已乱,危局恐难以收拾。”李世民也站起身来,望着李靖的背影,幽幽地说道。
李靖猛地转过身来,提高了声音:“凡事破则立,不破不立,大破则大立。难道你李家不起兵,天下就不乱了吗?或者说,现在谁有回天之力,可以力挽狂澜,使天下复归太平吗?”
没有人说话,三人只互相看着,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闪着明灭不定的光。
许久,江蕙打破沉寂道:“李叔叔此言说说容易,可是突厥乃是虎狼之辈,就算与突厥暂息刀兵,可一旦发现有利可图,谁又能保其不会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呢?”
李靖微微一笑道:“世事多变,一切皆有可能。与突厥交好本就是权宜之计,为的无非是暂时得以抽身,以便问鼎中原。功成之后,其余诸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招拆招罢了。”
见江蕙点头,李靖又转向李世民道:“如今时机未到,一切都可从长计议。不过,公子今去太原,常随国公左右,一定要适时提点国公,审时度势,切莫坐失良机,空留悔恨。还有,今日你们所见的徐世勣,实乃少有的麒麟之才,文可比萧何,足以安邦,武可比韩信,足以定国,公子一定要将其收入麾下,有此人相助,胜过百万雄兵。”
李世民望着李靖,拱手道:“今日先生一番弘论,堪比诸葛《隆中对》,不知先生可否仿效‘卧龙’,出山辅汉呢?”
李靖微微一笑:“此时公子还不需要我,待公子有需要李靖之时,李靖自会出现在公子身旁。”
“我现在知道李叔叔为何不在京城为官,而要去马邑当一个小小的县丞了!”江蕙恍然大悟。
听了这话,李世民看向李靖,李靖垂下眼帘,看着跳动的火苗,微笑不语。
李靖与李世民、江蕙三人在林中畅谈,不知不觉已到深夜,远处山中隐隐有野狼嚎叫的声音传来。此时,李世民才想到翰墨,四下望望,根本不见翰墨的身影。忙问李靖道:“请问李先生,可曾见到我的一个随从?”
江蕙笑道:“想来他是被李叔叔迷倒了。”
李靖看看江蕙,也是微微一笑:“他不要紧,就在附近酣睡,明日自会醒来。”
“山风凛冽,又有豺狼,先生把他放在了何处?我去将他带到火堆旁来。”李世民说着,起身向刚才李靖走出来的方向看去。
李靖也站起身来,伸手指了指:“就在那边的一块大石之下,我带公子前去。”
“不用了,先生和蕙儿许久未见,你们在这里说话,我自已去就好。”说罢,李世民向着李靖所指的方向走去。
望着李世民的背影,江蕙压低了声音对李靖道:“李叔叔刚才说的话有些太直接了,怎么说李家也是皇亲国戚,要是我们这位公子当时就和您翻了脸,又当如何?”
李靖笑笑:“蕙儿以为唐国公一家是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良善之辈?还是迂腐不堪,只知愚忠愚孝的无用儒生?”
“李叔叔这话的意思是?”
“唐国公早就在通过种种途径储备钱财,积聚人脉。尤其是在栖霞山庄,和长孙大人一起囤积兵器,训练人马,已经颇具规模。还有你的这个二哥,他在京城成天花天酒地,好像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上至皇城之中,下至花街柳巷,哪里没有培植几个忠心于他的暗探?”
“叔叔的意思是他们竟然栖霞山庄那边屯了兵马?”江蕙很是震惊。
李靖点点头:“就在大山之中。”
江蕙的脑海中闪现出李渊带着李玄霸离开栖霞山庄的那天晚上,李世民几次欲言又止的异样神情。心中明白李靖所言非虚,冷笑道:“看来李家和长孙家是早有反意了?”
李靖眯起眼睛,思忖道:“那倒也不至于,据我观察,唐国公与长孙大人应该还没有要反叛的心思。他们不过是想着一旦突厥入侵中原时,有一支奇兵能够‘御敌于国门之外’。”
“当时他们决定屯兵时,可能的确是想着抵御突厥。可是如今国事糜烂至此,李叔叔你说,难道他们还会守得初衷,难道他们真的不会存别样心思?”
“人心易变,如果当今皇上真的对李家和长孙家下手,他们大概率不会束手就擒,我想,一旦被逼无奈,他们必定会奋起反抗。”
“您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刚才与李世民谈话才会直入话题?”
“不错,不过那李世民不遮不掩,坦坦荡荡,倒是男儿本色。而且,他年纪虽轻,但说的话句句从大局着想,见识超群,今后必然会成就一番大事。”
“看样子李叔叔是准备出山‘辅汉’了?”
“时势造英雄,如有可能,我李靖倒不介意在青史上留上一笔。倒是你,”李靖迟疑了一下,“李家乃是关陇贵族,最讲究出身门第,你……你……李叔叔不希望看到雪儿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江蕙知道李靖话中的含义,脸一红,正要说话,就见李世民架着人事不省的翰墨跌跌撞撞地走来,江蕙忙和李靖迎了上去,帮着李世民把翰墨放到火堆旁躺下。
“蕙儿,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单独说。”李靖眼望着地上的翰墨,话语略显迟疑。
李世民见李靖如此说,忙道:“我去捡些干柴来。”转身要走。
江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李叔叔尽管说,凡事我都不瞒二哥。”
“那好吧,”李靖想了一下,终究开口道,“蕙儿,你还小,心智尚不成熟,叔叔今日之言,恐有些逆耳,可皆是为你。”
江蕙噗嗤一笑:“叔叔但讲无妨。”
“你们与徐世勣分手后,我见到了他,他说你心狠手辣、亦正亦邪,恐非善类。我想,你一定是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许多磨难,所以被世事所惑,以为这世间处处都是恶人,迷了良善的本性。其实,渐渐你会知道,世上还是好人多,还望你今后与人为善,切不可行事不择手段。”
“叔叔说的是我想‘杀人灭口’一事吧!”江蕙收敛了笑容,“其实,当时我之所以不放那两人离开,并不是想要灭口,而是在那两个随从抱着尸身痛哭时,不经意间扯了一下死者的衣襟,我看到了那单大庄主的胸前有一个狼头的刺青,那是突厥人特有的刺身。一个突厥人,混入我中原绿林,恐怕不是仰慕我中原文化那么简单吧!这样的人,又怎能姑息?难道不该擒住他的这两个跟班,问个水落石出?”
“那我拦着你时,你为何不解释呢?“李世民不解地问。
“我正想解释,可是看到徐世勣那老家伙正眯着眼睛,盯着咱俩的一举一动,便改了主意,想着借助我的‘邪’,映衬二哥你的‘正’,好让徐世勣能敬佩你的人格,能真心与你结交。若能助二哥得一义士,坏一坏我的名声又如何?知不知道那单大庄主的来历如何?二哥多上几十个对头又如何?”
“你呀!”李世民与李靖同时无可奈何地拂袖摇头。
“对了,李叔叔可知,那两只怪物是什么来历?为何从未见过?我读过的书中也从未见涉及。”
李靖笑道:“那两只怪物名唤‘獒’,力大如虎,凶狠善斗,生长于吐蕃一带高原雪地之中,当地人称之为‘灵犬’,认为是守卫天庭的圣兽。我少年时曾随师父游历天下,在吐蕃的壁画中见过此兽,但从未听说有人驯养,今日竟在中原见到,真真稀罕。”
江蕙听了李靖的话,跺脚后悔不已:“看来,那二贤庄必不简单,我恐怕给二哥惹大麻烦了。”
李世民却不以为然:“人是我误杀的,怎说是你惹的麻烦,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又何必自寻烦恼。”
李靖忽然想到什么,问江蕙:“你身上可是带了什么辟邪的东西?为何那两只獒出现时,所有的马匹全都惊恐不安,唯有你乘坐的那辆马车的马儿镇定安详?还有,那獒本来动作快如闪电、凶猛无比、无所畏惧,为何一见你就动作迟缓,仿佛很忌惮你的样子?以至于让你有机可乘。”
“对,李先生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的确很是蹊跷。”李世民也望向江蕙。
“是吗?”江蕙挠挠头,为难地笑道:“我没发现啊!可能是我和师傅待得久了,身上被那些灵药浸染,有了让猛兽害怕闻到的药味?”
李靖和李世民不由自主地凝神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但看江蕙一脸懵懂与无辜,两人只得点点头:“或许是吧!”
江蕙自然知道是项圈中灵蛇的缘故,心中暗笑,恨不得摘下项圈跟他们好好显摆一番,可又怕那条小蛇受扰,只得努力忍了下来。
“好了,”李靖抬头看看已经西沉的弯月,“看来已过子时,你们二人劳累了好多天了,明日还要赶路,赶快睡一会儿,我来替你们放哨。”
“也好。”李世民和江蕙往火堆中又添了些柴火,然后和衣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等江蕙醒来时,天已大亮。李世民与翰墨二人一个整理鞍辔,一个忙着熄灭篝火,收拾行装,而李靖早已不见,就好像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见江蕙坐起,李世民取了水囊,走至江蕙面前,递给江蕙,笑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江蕙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抹抹嘴道:“睡得真香,把这几天的觉都补齐了。”说罢,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李世民。
李世民自然心领神会,知道江蕙眼中的深意,轻轻摇头,低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
江蕙无奈地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起身,帮着收拾行李,可心中却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