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蕙早已打听到,当值的侍卫们都在五更二刻自含光门入宫,于是她纵马直奔含光门而来。
等到了含光门前时,报晓鼓还未敲响,门前却已经聚集了衣着齐整的大批侍卫。这些侍卫大多是皇亲贵胄的子弟,平日飞扬跋扈得很,可是到了这里却都一个个敛声屏气,规规矩矩,井然有序的列着队,等待宫门开启。离含光门十多丈的地方,有这些侍卫的许多随从牵马恭候,除了马蹄踏地的声音外,也没有一点声响。
江蕙远远的就下了马,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只见侍卫队伍的第一排跑出一个人,直奔江蕙而来。江蕙一见大喜过望,急忙迎上去叫道:“宇文大哥!”
跑过来的宇文成都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你疯了么?怎么来了这里,难道你真的想见皇上替魏征求情,你有多大的面子?你不要命了!”
江蕙毫无畏惧,笑嘻嘻地看着宇文成都:“大哥要是帮我,我就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你要是执意不帮,我可不知道自已会干出什么事来,若坏了宫里的规矩,伤了性命,看你落不落后悔!”
“你……你……”宇文成都气得直跳脚。他寻思半晌,无奈地向着不远处牵马的随从队伍打了个手势,人群中立时闪出一个年轻后生,快步跑了过来。宇文成都将江蕙手中的马缰接过,递于那人,道:“你今日不要回府了,就在此处候着江小姐出来。”
那人恭声答应。
此时,报晓鼓响起,宫门次第开启。
宇文成都拉着江蕙来到含光门前,对守门的一个将佐道:“这是我的一个亲戚,有旨意要她在此候召,烦请刘大人照看着点。”
那人恭敬地答应下来。宇文成都方带人进宫去了。
宇文成都走后,江蕙在门前等了许久,才见一个小黄门快步走来,传旨让江蕙进去。江蕙稳稳心神,随在小黄门身后走进了皇城。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小黄门才领着江蕙穿过皇城,从广运门进了太极宫。两人沿着太极宫的宫墙溜边走,绕过巍峨的殿宇,来到后面的御花园中。
进御花园走了不远,就见临池有一个八角的亭子,亭子周围环伺着众多的太监宫女,亭中石桌旁坐着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杨广,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石桌上的棋局。在通往亭子的卵石路上,低头跪着一人,却是宇文成都。
江蕙见状,心中怦怦直跳,她强作镇定地缓步走上前,来到宇文成都身边跪下。跪下时,她偷眼望望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低着头,背脊挺得笔直,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一身簇新的侍卫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江蕙心中一痛,只听那小黄门跪下道:“回禀陛下,江蕙封诏觐见。”
正在低头研究棋谱的杨广闻言微微抬头,斜睨着眼睛瞟了江蕙一眼,继续看向棋盘,片刻后,才缓缓道:“江蕙,你的面子不小么!能让朕的飞虎将军为你徇私,不仅昨日大闹了大理寺,今日还违反宫规,在朕的面前帮你传话。”说着说着,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可知即使是王侯将相,见朕一面也是不易,你一个小小庶民,竟然说见朕就要见到朕,你厉害得很嘛!”一语未了,他将手中的棋子尽数丢在棋盘之上,立起身来,目光凛冽地看向江蕙。
周围的侍从见杨广发怒,都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蕙此时反倒镇定下来,她俯身叩头道:“宇文大哥在皇上跟前侍奉多年,皇上一定深知他克已守礼,从无行迟踏错。昨日和今日帮我之事实在是他为守承诺,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皇上不要怪罪于他。”
“守承诺?什么承诺?”
“回皇上,当日自塞外回京时,他曾与民女击掌示好,谁知用力过大,竟将民女的手腕折断,他心中过意不去,许诺替民女办三件事。昨日大理寺说情和今日求见陛下就是民女要他办的两件。其实,昨日民女去找他时,原本不报什么希望,谁知他即使对我这个小丫头,也是信守承诺。”
“哼哼,”杨广冷冷一笑,“作为朕身边的侍卫,作为朕亲封的三品将军,凡事就应该讲国法,讲规矩,难道为了与你的一句戏言,为了守什么所谓的承诺,就该置国法宫规于不顾吗?”
“陛下明鉴,昨日他在大理寺救秦琼,其实也是出于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缘故,至于……”
杨广见江蕙语气平缓镇定,应答得体有度,小小年纪,在自已的威势下,竟然毫无惧色,不觉心中大奇。联想到南阳公主对她的描述,不免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信手从棋盘上捻起一颗围棋,边把玩边打断了江蕙的话:“好了,朕不想在此听你杜撰什么缘由为他脱罪。他是朕的爱将,做了这种乱规矩的事情,朕一定会施以惩戒。不过,你若想要朕开恩么?也不是不可,”他瞅瞅石桌上的棋盘,“朕听芸儿说你善于对弈,今日,你若赢了朕,朕便不再追究,如何?”
江蕙点头道:“好,江蕙遵旨。”说罢起身。
因膝下皆为卵石,石子坚硬,只跪了片刻,江蕙就感觉膝盖生疼,踉跄了几下,方才站稳。
她回头望望宇文成都,又偷眼看看杨广,咬牙复又跪下道:“陛下,此处卵石坚硬,宇文大哥要是再这样跪下去,他的腿就废了。江蕙有自信,一定能赢陛下,陛下大可现在就让宇文大哥起来。”
“哦?”杨广闻言哑然失笑,“你就这般肯定能赢朕吗?要是赢不了呢?那又当如何?”
“那江蕙就犯了欺君之罪,任凭陛下处置。”江蕙语气镇定。
杨广闻言哈哈大笑,对宇文成都道:“好,成都,你且起来,朕倒要看看,这个女娃娃有多大的本事!”
由于父亲宇文化及是当朝丞相,二十岁的宇文成都在宫中当值已有四年,他虽说长得如同黑金刚一般,可是却聪慧仁孝,深得杨广的欢心。前些日子他又打败六国勇士,为大隋挣足了面子,杨广更是对他赞不绝口。
今日早朝时,有御使弹劾大理寺丞裴寂,说裴寂接受贿赂,徇私枉法,私放罪犯。杨广细一查问,方知是宇文成都在做这种背后交易,心中已然不快,但为了庇护爱将,他笑称成都是奉旨行事,将此事压了下来。
回宫之后,杨广教训了宇文成都几句,谁知宇文成都叩头认错后却不起身,回说江蕙求见。杨广心中便知,昨日之事一定与江蕙有关。他既恼宇文成都恃宠而骄,又恼江蕙胆大妄为,于是,要人去传江蕙时,没有下旨让宇文成都起身。江蕙到达时,宇文成都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一个时辰。
虽说是练武之人,可是宇文成都的双膝此刻已经疼得几乎没了知觉,完全凭着一股毅力,勉强支撑。听得江蕙为了救自已,竟然夸下如此海口,不免大惊失色,不顾规矩,抬头叫道:“陛下,不可听她胡说,她……”
杨广怒道:“住口,越来越胆大放肆,你以为朕喜欢你,就由着你胡闹吗?”
宇文成都忙俯身在地,再不敢多说一句。
杨广瞄了他一眼,其实,杨广只是想给宇文成都一个教训,也的确不想真伤了宇文成都。他示意内侍将宇文成都扶起,到旁边的亭子里去上药,自已转身笑着对江蕙说:“你起来,让我领教一下芸儿口中才女的风采。”
江蕙又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虽感觉膝盖酸痛难当,却也不敢有片刻迟缓,当下一步步挪到亭中,在石桌旁告了罪,才欠着身子,坐在了杨广对面。
杨广见江蕙虚坐在石凳上,低眉顺目,温文尔雅,不觉对江蕙有了几分好感。待内侍将棋盘收拾干净,杨广便拈了一枚白棋,起手将棋子落在天元。
江蕙见状心中一惊,细细回想当年与母亲打谱时的情形,却是从未见过这种下法,不免对杨广有了几分忌惮。
她稳稳心神,按照自已的习惯,在右上角星位下子。
杨广微微一笑,率性地在棋盘中攻城掠地,一路主动,气势十足,步调奇快。
江蕙暗下决心,也不管杨广如何折腾,她自已只管经营边角,稳扎稳打,不慌不忙。待站稳脚跟后,才开始渐渐侵入白棋的阵营,和白棋纠缠在一起,有对攻之势。
杨广的眉头紧蹙,棋下得越来越慢。
宇文成都上罢了药,心中惦记江蕙,待感觉膝盖稍微好些,便强撑着走了来。见二人聚精会神地鏖战,他也不敢说话,只静静立在一边观战。此时,白棋已经有些手忙脚乱,起手天元的那颗棋子也被团团围住,眼见不保。宇文成都心中焦急,却只是不敢出声。
这会儿,江蕙心中也在暗暗计较,她知道“天元”象征着由众星烘托的“北极星”,前朝周宣帝便自称为“天元皇帝”。如果自已一昧求胜,吃掉“白棋天元”,以杨广的刚愎自用,一定会翻脸无情,到时候莫说让宇文成都脱困,恐怕自已也性命难保。但是,自已刚才已经夸下海口,如果胜不了,也是死路一条。她在心中权衡利弊,决意赌上一赌。主意一定,她便佯作不知已方优势,专心去救右下方被困黑子。
杨广见了大喜,只三五手便扭转了战局,将中间白子从容地连成一片,而后处处反攻,最后,江蕙拼尽全力也只守住了三个大角,再无力问鼎中原。
江蕙杵着下巴沉思良久,弃子起身,跪在杨广面前,道:“陛下棋艺精湛,民女难望项背,刚刚的海口夸得大了,民女后悔莫及,现在,民女任由陛下处置。”
旁边站着的宇文成都也赶快下跪求情,杨广伸手将他拦住,“没你什么事,你一边坐着去。”
听杨广的话语中并无不悦,宇文成都心中一宽,忙躬身应下,乖乖在亭子一角的长椅上坐下。
杨广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又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江蕙,笑道:“你的牛皮吹得是足了些,这下子吹爆了吧?”
江蕙道:“民女年岁尚小,这种布局厮杀的确比不了陛下,可是,若论起歌舞乐音,民女有自信,陛下决计比不上民女。”
“哦,怎么个比法,要朕也来唱曲吗?”
“不敢,民女听闻陛下擅长音律,斗胆提一个建议。民女选一件乐器,陛下也选一件乐器,民女演奏,陛下相和,陛下演奏,民女相和,二人交替进行,和不上的便算是败了,您看如何?”
杨广拍案大笑,“有趣有趣,朕看你一个娃娃,如何与朕相比!”
看到杨广终于走进了自已的套套,开始按自已预想的出拳,江蕙心中一松。半年多来,她闲居唐国公府中,除了骑马练功,便是同兰韵这个歌舞高手学习这些年长安的流行音乐,时兴舞蹈。昨晚她就想着要给杨广设这样一局,以魏征安危做赌注,要杨广甘心服输,赦免魏征。现在看来,一切倒还顺利。
杨广命人取来玉箫,并且依着江蕙的要求搬来了一张古琴,二人一个弹,一个吹。杨广对音乐的熟悉程度,大大出乎江蕙的预料。二人来来回回十几轮都不分胜负。江蕙不免暗暗佩服杨广,这位帝皇虽说将天下治理的一团糟,可是论音乐才华,一点不逊于那些知名的乐师。
江蕙心意流转,手下一个回旋,曲调开始变得柔缓,仿佛一股清泉自指尖、自弦上汩汩流出,起先涓涓滴滴,不久便汇成细小的清流,或高或低,时缓时急,好似忽而从乱石丛中穿过,忽而从山崖上跌落,弯弯曲曲,流淌在杂草和荆棘丛生的山岩之间,接着琴声低沉,几不可闻,仿佛流转不通,幽咽泣鸣,忽的,弦间生出抛金掷玉之声,就如被阻滞了许久的水流终于冲破了桎梏,一泻而下,澎湃咆哮,犹如万马奔腾……
杨广起先还凝神辨别,渐渐地,嘴边的玉箫不知不觉地低垂了下来,他感觉自已仿佛置身于这曲子的意境中,跟随着琴声或安详、或愉悦、或沉沦、或激奋,待江蕙的曲调复归平缓,他好似看到奔腾的江水渐渐平静,缓缓向前流淌,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为浩荡的江水披上了红装……
一曲已了,但余音袅袅,绕梁不断。杨广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江蕙,许久方道:“朕输了,此曲朕从未听闻。”
江蕙起身,施了一礼道:“陛下恕罪,此曲乃是我的母亲在北疆所创,您自然不会知道。”
“可惜可惜,”杨广摇头叹道,“你的母亲竟然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才女,可惜天妒红颜,朕无缘得见。江蕙,你小小年纪,竟能将此曲演绎到如此境界,却也难得,朕说话算话,今日再不问责于你和宇文成都,此事到此为止。”
宇文成都与江蕙二人忙下跪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