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后,几人顺着大道缓缓前行,一个个疲惫不堪。
宇文成都皱眉端详着走在前面的令狐行达,开口问道:“令狐,昨天晚上就看你身上这衣服不对劲,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顾上问。你啥时候换衣服了?这是穿了谁的袍子?这么肥大,还这么难闻?”
大家听了,都冲令狐行达看,令狐行达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自觉地瞥向江蕙。
江蕙笑着替令狐行达解围道:“要不说你们笨呢!那令狐大哥穿着的不就是突厥人的衣服么!那些狼狗既然是突厥人养的,必定熟悉他们衣服上的气味,穿了突厥人的衣服,狼狗自然不会再追着令狐大哥咬了。”
“令狐公子,这么好的法子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害得我们被狗追着,这通咬!”
“还是令狐公子聪明!”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起来。
令狐行达望望江蕙,眼里满是感激,脸上紧张的表情也松弛下来。
宇文成都将手放在鼻翼前扇了扇,嫌弃地说道:“已经进城了,快脱了那件袍子吧,又不合身,还怪难闻的。”
令狐行达一听,脸色又变得不太自然,下意识裹了裹袍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江蕙忙笑道:“令狐大哥,别听他的,这件袍子可立了大功,哪能说扔就扔?叫我说,你非但不能扔,还应该回去好好珍藏起来,留作纪念。”
“对,你说的对,我不能扔,我一定要留作纪念。”说罢,令狐行达催马便走。
几人也不再多言,都催马跟上。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前面有一所驿站。驿站不大,但大门外满是盔明甲亮的兵士,分两排持长枪肃立,倒把一个小小驿站衬托得气派非凡。
来到驿站门口,大家都下了马,宇文成都却仍端坐马上。众人正诧异,就听见他大声喝令门口迎上来的两个兵士:“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
“你去哪里?”令狐行达诧异地问。
“我去一趟郡守府,要郡守给我派些兵士,我得回林子里一趟。”
“可是这已经折腾了一晚上了,你进驿站略微歇歇再去呗!”
“不行,有十几个弟兄还在那里,我得去看看,他们是跟着我出去的,不管是死是伤,我都得一个不落地带回来。”
“我们和您一起去!”令狐行达身后那几个神情委顿的人听了这话,都打起了精神。
“不用,你们身上都有伤,赶快回去上些药,好好休息!”
“那你稍等等我,我进去换件衣服,我身上没伤,我陪你去!”令狐行达说着,为难地指指自已身上的衣服。
“不用,我带人去就好。你留在这里关照一下兄弟们伤情。另外,记得命驿丞给这位姑娘安排一个住处。”宇文成都边说边拨转马头。
令狐行达追了几步,望着他的背影喊:“好歹你先吃一口再去。”
宇文成都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用了,我不饿。”
令狐行达摇摇头,话语中满是无奈:“这头倔驴子,他也不寻思寻思,他的身子虽结实,可也不是铁打的不是?”
“将军一直都是这样,对我们就像对他自已的亲兄弟。”
“他的亲兄弟?”令狐行达冷笑一声,“你们觉得他对你们像对他的亲兄弟?”
身后的几个人显然知道一些内情,听了这话,互相看看,嘴角俱都露出笑意。
“好了,咱们回去歇着吧!”令狐行达说着,把马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士兵,率众人进了院子。几个人一夜奔波,死里逃生,早已疲惫不堪,各自回房洗漱歇息去了。
令狐行达命驿丞为江蕙安排住处后,悄悄在江蕙耳边道了一声谢,也回房去了。
江蕙随了驿丞来到房中,才想到自已的包袱已经在昨夜丢在了林中,如今想换洗一下,却连件替换的衣服都没有,心下很是懊恼。正想开口让驿丞帮忙找几件衣服,便见有兵士捧了衣物食盒送来,说是令狐公子特意嘱咐的。
“令狐行达?” 江蕙不由得回想起黑夜中白生生的屁股蛋,脸上露出笑意,“他是你们的将军吗?”
兵士摇头,“不是!”
“可是我看他的举止做派,不像是个普通的兵士啊?”
“他是宇文将军的朋友,在大理寺当差。”兵士只简单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礼貌地拱拱手,和驿丞一起告辞走了。
江蕙拿了衣物回房洗漱换衣。衣服的面料很好,虽略微有些大,却是新的。江蕙见是女装,虽不愿意穿,但看看自已身上的衣服,只好换上,又随手挽了发髻,恢复了女儿装扮。
收拾完后,她简单吃了几口早饭,便倒在床上,直睡到日头偏西。
朦胧间,仿佛有人说话,江蕙爬起来,听那声音道:“姑娘醒了吗?我可不可以进来?”
——是宇文成都。
江蕙忙下了床,扑到门前开门,劈头便问:“你的那些兄弟怎么样了?”
宇文成都将臂上挎着的包袱递给江蕙,神色有些黯然:“死了五个,剩下的七个全都挂了彩,有两个伤得很重,不过还不至于危及性命。我把他们都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中了,那里有军医可以帮着治疗。”
“谢谢,”江蕙感激地接过包袱,又安慰宇文成都道,“他们人多势众,强悍狠辣,又有凶猛的狼狗助阵,虽说你们有些伤亡,可也已经保住了秘方,其实算是赢了这一局的。”
“侥幸而已,”宇文成都苦笑道,“如果没有姑娘,结局如何还真不敢说,说不定我们这十几个人稀里糊涂的,就死在那林子里了,更别提什么保护秘方了。”宇文成都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对着江蕙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宇文成都在这里再次谢过姑娘。”
江蕙忙向旁边跨了一步,避了开去:“宇文大哥过誉了,我也是急中生智,没想到还真的把那些家伙给收拾了。对了,你今天去山神庙了吗?那些突厥人醒来了吗?”
“去了,但是山神庙中已经没有人了!”宇文成都遗憾地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昨夜撒的是毒药呢!”
“我没有用毒药,只用了些让他们睡过去的药而已。要是用了毒药,我又怎么会忙着撒丫子走人?不过,他们醒来后,会有一些不太舒服,在十天半个月内,根本就顾不上再找你们的麻烦”
“你的意思是?”
“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当然,如果诊治不及时,也可能这一辈子就是哑巴。”
宇文成都吐吐舌头:“好厉害的药,幸好我没得罪你。”
“你刚回来就来找我了吗?怎么也不歇歇?”江蕙白了他一眼,岔开话题。
“无妨的,我身子结实得很。”说着,宇文成都走到桌前,笑吟吟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肴摆在桌上。
望着桌上的菜肴,江蕙顿时感觉饥肠辘辘。她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后,便大口地吃起来。
宇文成都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看她吃饭。
江蕙有点不自在,停了筷子笑问:“宇文大哥你也饿了吧?一起吃啊,别光看我吃。”
“我已经吃过了……”宇文成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娘吃饭的样子很是……很是豪迈。”
江蕙有些不好意思,有心放下筷子,可肚子并没有填饱,于是继续用同样的风格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
见她如此,宇文成都脸上笑意更盛:“姑娘饭量不错。”
江蕙嗯了一声,擦擦嘴,索性大大方方地抬头看着他。
宇文成都反而怔了怔,笑容几乎僵在了脸上,他干咳了两声,才又道:“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江蕙。”
“幸会幸会,”宇文成都抱了抱拳,真诚地望着江蕙的眼睛,缓缓道:“江姑娘,昨日你我初见,虽然你说你是世民的义妹,可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故而未曾对你说过我的来历。如今,经过昨夜一场恶战,你我已成患难之交,我不妨对你实话实说。其实,我们并不是寻常的官兵,而是护卫皇城的禁卫军。”
江蕙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姑娘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将军想知道什么?”
宇文成都有些尴尬,低头想想,复又抬头:“明人不说暗话,我观姑娘绝非寻常之人,想来姑娘昨日所说的也不是实情。成都还望姑娘能够对我坦诚相见。”
江蕙笑道:“昨日我胡乱编个身世,就是希望能有人可怜我的遭遇,能够带我前往长安。如今,宇文大哥既然以实情相告,我也就和你一样,实话实说好了。其实我此去长安,并不是要去寻找我的父亲,而是要去找我的二哥。”
“二哥?是李世民?”
“是的。宇文大哥既然是我二哥的朋友,一定知道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栖霞山庄求学。我正好住在栖霞山庄附近,也是机缘巧合,与二哥相识。”
“哦,”宇文成都点点头,眼睛里多了戏谑的神色,“所以,你要到长安找的人是李世民。”
江蕙脸一红,装作没有听出宇文成都的弦外之音,继续解释道:“二哥的父亲在长安遇到些麻烦,恐怕会有牢狱之灾。我听闻达官贵人犯错往往会累及亲眷,心中甚是挂念兄长安危,故而才壮着胆子孤身前往长安。”
“牢狱之灾?唐国公吗?”宇文成都一怔,诧异地重复。
江蕙疑惑道:“你不是禁军吗?禁军驻守京都,怎会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奉旨出京前,的确没有听说唐国公出了事,要有什么事也一定是我们离京之后发生的。”
“嗯,好像的确是最近发生的事。”
“你要去帮忙吗?”宇文成都微微皱了眉头,“唐国公可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乃是皇亲贵胄,一旦如你所说,真有牢狱之灾,那必定是犯了触怒龙颜的大罪。就凭你一介平民,即使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
“我也知道,能给国公爷定罪的只可能是皇上,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见到皇上。可我就是担心,就是想去看看。”
“其实,你想见到皇上,想和皇上说上话,也不是不可能。”宇文成都说着,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江蕙诧异地望着他。
“实不相瞒,我带人到边境这里,是来接当今皇上最小的女儿南阳公主回京。”
“南阳公主?公主乃是千金之体,到这西北苦寒之地干什么?”
“说起这位公主,”宇文成都无奈地摇头,“她自小顽劣,不愿循规蹈矩地待在皇城,经常偷偷出宫玩耍。半年前,她不知听何人说到突厥风情,竟然瞒了皇上皇后,带了一个叫夏荷的侍女跑了出来,想要去往突厥游玩。陛下和娘娘心急如焚,密令各个关隘严查,可一直没有音讯。幸而驻守边疆的镇西将军查得公主行踪,自定襄截住,否则,可就真的就到了突厥了。”
江蕙默默听着,嘴角显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宇文大哥要护送的是公主?”
“是啊!”
“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会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中?”
宇文成都叹道:“公主出走有失皇家体统,陛下不愿人们知道,我又哪里敢到处宣扬?于是只对雁门郡守说我要押送贵重宝物入京,要他将闲杂人等移出驿站,还要他派兵加以护卫。”
“这样说来,雁门郡守并不知道公主在这里?”
“不错。”
江蕙点头。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我说到……”宇文成都回想了一下,“那镇西将军截住公主后便立即修书上奏,皇上得了消息,命我带了护卫和侍女来接公主回京。可这位公主实在难缠,一路上找各种借口拖延,十多天我们才走了百余里,尤其到了雁门后,更是住着不肯再走。我虽着急,可也无计可施。镇西将军听说我们仍在雁门逗留,前日派人来找我,说是马邑有紧急的事,要我去马邑会面。”
“想必是秘方之事。”
宇文成都微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将军与我相约,的确是为了秘方的事。我拿了秘方后,在返回雁门的路上偶遇姑娘,我见姑娘自称是世民的义妹,而且气质超群,突生一念……”
不等宇文成都说完,江蕙便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我乃市井小民,从未见过皇家气势,哪能去陪着公主排解寂寞?如若言语行为有所不当,触怒公主,那我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宇文成都怔了怔,摇头苦笑:“我尚未说什么,姑娘便已猜出我的意图。这等洞悉人心的本事,只施展一分二分,也必能哄得公主高兴。姑娘想想,要是公主心情好了,咱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上路,尽快返回长安。这样一来,不仅帮了我的大忙,你也可以早日见到你的兄长。岂不是一举两得?”
江蕙听了心中纠结,沉思不语。
宇文成都又道:“姑娘你想,这一路上,你若是能和公主套上交情,一定会借助公主的关系,帮到你的兄长。当然,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看我说的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如果你仍是决定不去结交公主,今天晚了,你就在此委屈一夜,明日我会送你一匹马,你自已回长安,你看如何?”
江蕙听罢,暗自寻思:“既是前去长安相助李家,此时能够结识贵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若拒绝宇文成都,自已独自前往长安,自已不认识路,几时能到长安都未可知。而且,即使自已能够顺利到达长安,又如何能攀上皇室或是高门大族?到时候莫说相助李家,就是想见李世民一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想到此,她望着宇文成都道:“我本就不识去长安的路,既能随着宇文大哥你们一起走,自然是十万个愿意。只是……”江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宇文成都见状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公主虽有些任性,但对下人却是极好,我在宫中侍奉多年,从未见她责罚过谁。我看你聪慧伶俐,定然可以胜任。如果公主对你不满意,我保证尽全力护你周全,你看如何?”
江蕙一听,只好点头应下。
那宇文成都看江蕙答应,顿时满脸喜色,起身道:“你且歇着,我出去探听一下,一会儿回来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