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了玄霸和柳婶,李世民出门喊了长孙无垢,两人匆匆下山。
刚到山口,就见管家高旺和长孙无忌等在那里。
见两人过来,长孙无忌迎上来道:“父亲领着国公爷去宁寿堂拜见老夫人去了,让咱们先往石介沟走,一会儿在石介沟与父亲他们会合。”
“石介沟?”李世民和长孙无垢相互望了望,心中疑惑。
长孙无垢问道:“这个石介沟在哪个方向啊?远不远?咱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长孙无忌瞥了她一眼,抬手指指西边,皱眉道:“哪里有这许多的问题?又不是很远,你跟着走就好了,至于为什么去那里,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跟着高旺和长孙无忌,顺着朝西的小路一路行来。
山路崎岖难行,先前还算的上是路,后来便全是杂草乱石,路的一边绕着山脚峭壁,一边临着险壑深沟。别人还好,长孙无垢的腿渐渐开始打颤,步子也越来越沉,气喘如牛、汗出如浆。
李世民见状忙上前紧紧握了长孙无垢的手,一路拉扯、搀扶着她向前。
“石介沟?”李世民边走边悄悄问长孙无垢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啊?”
长孙无垢气喘吁吁地摇摇头。
长孙无忌转头道:“不要说话分心,注意脚下。”
渐渐地,大家的步子都有些艰难,咬牙又转过一座山梁,就见面前出现两座高峰,直插云天,两峰中间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道,只容得下一人通过。山道两边的石壁如刀削斧凿般垂直向上,与天相接,日光从上方射入,刺眼的光线让人炫目。
“到了,”高旺喘着气说,“咱们加把劲,一鼓作气。”
三人跟在高旺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石缝,眼前豁然开朗。几座陡峭的山峰环抱着一处山谷,谷中人声鼎沸,人喊马嘶,往来不绝。
李世民与长孙无垢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丫苑之中。
李玄霸见李世民他们全都走了,柳婶又在自已住着的厢房之中,边收拾东西边嘤嘤嘤嘤地哭个没完,心中郁闷,索性让人把他扶进正房中,坐在书桌前无聊地画乌龟。忽然,他感觉侧面衣柜中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
李玄霸忙侧过身,果真看到衣柜门咔嗒被推开。他吓了一跳,向后大力一撤,身下的椅子被压的粉碎,他一个屁蹲儿坐在地上,正对上衣柜中江蕙的眼睛。
“蕙儿!”李玄霸顾不上腿疼屁股疼,高兴地大叫起来。
江蕙忙窜出,伸手捂住他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复又飞速钻进柜子里,关上柜门。
“四公子,你怎么了?”翰墨从屋外跑了进来。
“没什么?”李玄霸从书桌后探出头来,呵呵笑道,“是我把椅子弄坏了。”
“我先扶您起来吧,破椅子我等等收拾。”
“这里先不用收拾,你扶我坐在床上就行。你赶快去帮柳婶,老爷还在山下等着呢,等我们拾掇好东西下山走了,你再收拾这屋子里。”
“好的,四公子。”翰墨点头答应,果真依言将李玄霸扶着坐在床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听见翰墨关门的声音,江蕙推开衣柜门跳了出来,走到床前挨着李玄霸坐下,问道:“玄霸哥哥,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了,医生说再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拄着拐走了,”李玄霸惊喜地抓住江蕙的手,压低声音说,“蕙儿,我摔伤了腿,没法子上山看你,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都快急死了。那深山老林的,你一个人,我实在是担心。你怎么样啊?你还好吧?二哥说你很好,但我总想亲眼见到你,我才放心。”
江蕙笑笑:“我很好啊,有你二哥和柳婶照顾着呢,你不用担心。你不用想别的,一门心思好好养伤,等你腿好了,领我去终南山玩。”
李玄霸的笑容消失,黯然道:“你刚才一直躲在屋里吧?那父亲和二哥他们的话你一定都听到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去终南山啊?其实,我才不稀罕去那里,我只想待在这山里头,和你、和二哥、和柳婶,咱们再把虎子哥接过来,就咱们五个人一起天天吃饭、睡觉、玩。”
“行啊,你先去学本事,有了本事你才能保护我,咱们才能一起玩啊。”
“嗯嗯,你说的对,”李玄霸一个劲地点头,“那我跟着那个牛鼻子老道去学本事,二哥说过一年半载,他就带你去找我玩。你们去找我当然好了,可是你们要是有事去不了,也没关系。你们就在这山里等我个三五年,等我长大些,本事也多了些,就回来找你们,带着你们几个到一个没有长孙老夫人、没有我父亲、大哥、三哥的地方。你们就跟着我,我来保护你们。”
江蕙闻言一阵感动,愈发感觉无限苦涩涌上心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你去好好学本事,等你学成了好保护我。”
“行,”李玄霸咧着大嘴哈哈笑道,“原本我是不情愿去的,是父亲有命,不得不去。现在有你这句话,我就愿意去了,你一定等我,你告诉二哥他们,让他们也等着我。
江蕙伸手掩住他的嘴,小声道:“小声些。”
“为啥?院子里已经没有我父亲的人了。”
“我知道。可是翰墨他们还在。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为啥?”李玄霸很是不解。
“不为啥,就是我今天藏在衣柜里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包括二哥?”
“嗯。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好。”李玄霸激动地直搓手。
“一会儿,你把院子里的人全都带下山,我好出去。”
“行。”
自石介沟回来,已经过午。
依着李渊的吩咐,李玄霸的马车早早便等在山庄大门前。
长孙晟道:“我与国公爷难得见上一面,如今有此良机,国公何不在山庄住上一晚,你我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如何?”
李渊笑着拒绝:“我何尝不想与长孙兄把酒言欢,可是自我出了大兴,身后不知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如今挂了来接玄霸的名,才敢进你这山庄一趟。若是耽搁的久了,难免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传到陛下耳中,恐怕又多了无数的是非。今日天色不早,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在山庄逗留了。”
“刚才在谷中也没有吃中饭,即使今日就走,好歹也进庄子吃口饭,莫非还能‘过家门而不入’不成?要是让国公饿着肚子走了,老夫人跟前我也是交代不下去的。”
李渊哈哈笑道:“无妨的,我们身上都带着几天的干粮,路上随便吃一口就好。兄长把好酒给我留着,会有咱们痛饮的一天。至于老夫人那里,劳烦兄长代我辞行吧。”
长孙晟情知李渊说的是实话,于是也不强留,命高旺进山庄报信,自已同李世民、长孙无忌、长孙无垢一起,将李渊和李玄霸一行人送出栖霞山庄。
一路上,李玄霸隔段时间便掀开车窗挂帘,眼巴巴地看看李世民。李世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怕他耐不住性子,说出什么话来让李渊听到,故意走在最后。待行至十里长亭,方借着来扶李玄霸下车,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一切有我,你放心。”
李玄霸咧着大嘴笑了,也悄声说:“柳婶说让你一会儿回丫苑就好,她在丫苑做好饭等你。”
两人在这边说话,另一边李渊、长孙晟一行人都下了马。李渊命卫士们自去远处歇息,自已同长孙晟携手来到长亭之中。
长孙无忌、长孙无垢一起忙着在亭中石桌上摆了酒壶酒盏。又转身招呼李世民和李玄霸过来。
待众人坐定后,长孙无忌上前为李渊斟酒。李渊伸手掩住杯口,自无忌手中接过酒壶,起身亲自为长孙晟斟酒。
长孙晟忙站起来,双手扶了酒杯道:“国公这是…”
李渊不答,为长孙晟斟了三杯酒,又为自已斟了三杯酒。然后放下酒壶,端起一杯酒望着长孙晟朗声道:“长孙兄,仁寿二年,我任岐州刺守,兄自京都归乡,在岐州盘桓数日,也是如此秋叶萧索的一天,在郊外十里长亭,我设酒为兄送行,你我举杯立誓,无论栖身山野,还是高居庙堂,都要尽心竭力守护我大隋的万里河山。”
“是啊,”长孙晟也端起了酒杯,“彼时先皇晚年,猜忌之心颇重,虞庆则、史万岁无过而相继被杀,而我曾与虞庆则同赴突厥,交情甚深,不忍看他枉死,上书为之鸣冤无果,反而触怒龙颜,无奈只好辞官归隐。”
李渊点点头,又道:“大业二年,我改任荥阳太守,奉皇命会同太原郡剿灭叛贼,途经马邑,我带亲卫数十人来到洪涛山,进栖霞山庄拜望长孙兄。记得那是深秋,月朗星稀、秋风萧瑟,你我在致虚堂院中对月畅饮,饮至半醺,谈及时事,痛彻心扉。”
“那时皇帝虽然刚刚即位,已经建东都、开通济、幸江都,动辄发民百万,穷奢极欲。”
“皇上自认为天下承平日久,于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昧恣情享受,丝毫不觉周围虎狼环视。我剿匪时,方知北方战备松懈、忽危忘战,只山中匪寇区区千余乌合之众,便需调两郡几万兵马,方才勉强剿杀。我上书朝廷,请朝廷厉兵秣马,以备不时之需。谁知反倒招来陛下猜忌。下旨申斥,说我危言耸听,夸大其词。”
“你说突厥狼子野心,而且全民皆兵、凶悍异常,总有一天会犯我大隋,问我敢不敢私造兵器,私养马匹,藏于深山以备不时之需。”长孙晟说着,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李渊马上接道:“当时,兄举杯道,‘愿以一已之力为大隋北疆建造一钢铁长城,一旦突厥露出獠牙利爪,吾必以身挡其铁骑,亮剑斩其头颅。’”
两人说到此,彼此对视,同时举杯重重碰在一处,酒滴飞溅,两人纵声大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渊又举起第二杯酒:“这些年来,我虽为兄筹集资金、种马、以及各色物资,但数量毕竟有限。我曾无数次设想过长孙兄设立的藏兵洞、养马场都是什么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到竟有如此规模。小弟为官数十载,自认见过些世面,今日一见石介沟盛况,却也叹为观止。能在朝廷重重监视之下建到如此规模,惟长孙兄耳。仅以此杯中酒敬长孙兄。”
说罢,李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孙晟闻言,眼中有隐隐泪光,不发一言,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李渊垂了头,将酒泼于地上,“遥祭高炯大人和薛道恒大人。”
“高大人与薛大人?他们如何了?”长孙晟惊讶地问。
“几日前,他们都被皇上斩杀了。”
“是谋逆么?像高大人与薛大人这样的重臣,除非是谋逆大罪,否则断不会被处以极刑。”
“哪是什么谋逆大罪,罪名只是‘妄议朝政’罢了。”
“妄议朝政何至于招致杀身之罪?薛大人可是文坛领袖,他那首《昔昔言》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句,天下士子交口称颂,谁人不知。皇上连他也杀,难道不怕伤了天下士子之心?”
李渊摇头叹道:“皇上在看到薛道衡的人头后,笑问:汝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长孙晟闻言,颓然坐下道:“这些年皇上变本加厉,不仅建宫室、修运河、下江南,还汇举国之力,几次东征辽东,弄得民怨沸腾,天下骚动。如今不思改弦更张,重振朝纲,反倒杀掉先帝的托孤重臣,自毁长城……”
李渊也不说话,只默默坐着。
李世民、长孙无忌几人见此情形,都肃然屏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许久,长孙晟方起身,拿起石桌上的第三杯酒,也泼于地上,黯然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惟愿百年后能坦然见先皇于地下。”
李渊长叹一声,起身与长孙晟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