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渡一个骨碌起身。天微熹,能看出是个好天气。
方渡将他昨日采摘下来的银珠花从屋子里取出,来到院子里,在平整的石板上铺了一张织得细密的布,将银珠从罐子里小心倒出来,一边倒一边用竹片将它们一颗颗拨开。
小巧的银珠,从花株上面脱落后,花瓣内卷,渐渐合拢成小球的形状,变得更像白银的圆润珠子。
银珠的晾晒要足足晒上三十日,日出将其从陶罐中倒出铺平,日落之前要收回,周而复始。
方渡却不觉得腻烦。
他把所有的花珠倒在布上,一颗一颗分散开。
“这是什么,能吃吗?”
一道声音突兀插入,蹲着的方渡抬头,隔着大石板,少女微微歪着头,对他笑笑。
听她说“吃”,方渡谨慎地用手拢住他的花。
“不能吃。”
“你这么小心……那应该是能吃的吧?”
少女笑盈盈的。
她今天换了身朴素的短打衣服,却掩不住姣好姿容。
那身破旧的喜服早不知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方渡不想继续和她聊花的问题,怕她真的觊觎他的银珠。
“我备好了茶,来喝吧。”
他从竹屋内搬了一张竹桌和两把竹椅,从桌椅不整齐的边缘可见,这些都是方渡自已削的。
少女坐在其中一把竹椅上,好奇地张望。
方渡所住的竹屋不大,从敞开的窗子能窥见里面的家具陈列也是寥寥几件。窗棂吊着翠竹做的风铃,山风一过,竹管轻轻撞在一起。
屋外是一处小院,院子被简易的篱笆圈住。在院内有两块种植药草的土地,都很肥沃。之前应该种过什么,现在都被收割走了,只剩下一枝银珠。
少女问方渡,方渡说银珠需要的养分多,这一片种了它,就不能再种其他的,不然,要么是银珠死,要么是其他的植物都被它吸干。
少女点点头。
“那你下一个百年,还打算种银珠么?”
方渡摇摇头。
“银珠百年开花一次,下一个百年就不会再开花了。”
“那你……”
她转头看着那枝蔫蔫的银珠,开一次花用尽它的力气。
方渡也转过头。
“我等着它枯萎。”
“反正它迟早要凋零,你又何必耗费这么多的时日?一株植物而已,不如直接将它埋葬。”
方渡听了少女的话,想了想。
“你说得对。”
“那……”
“但是,我还是想等等。”
要等多久呢,方渡没说,少女也没有问。
她想他不会在意这种事。
一两次的闲聊,少女已经知道该怎么和方渡去交谈。她不谈世事,也不去探究,她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方渡把银珠一粒一粒铺开,再一粒一粒收回。
方渡也不问。少女从何而来,她为何穿着一身嫁衣狼狈地逃到这里,甚至她叫什么名字,他都不问。
他们之间似乎保持了一种默契,安静地度过两日。
等到第三日,少女蹲在石板的一边,歪着脑袋,垂眸凝视那些色泽愈发醇厚的珠子。
“先生,我要走了。”
“嗯。”
“我要去报仇。”
“嗯。”
“可以留给我一朵银珠吗?我会给钱的。”
“我不收钱,”方渡摇摇头,“但你可以给我一个人情。”
少女闻言,狡黠地笑笑。
“人情可比钱贵多啦。不过……我答应你。”
她起身,拍拍自已的衣服,将所有的褶皱掸平。
“等我回来的时候,还请先生留一杯茶给我。”
自此,少女离开了山。
少女走后的日子,对于方渡而言没什么变化。她来了又走,如同一片花瓣短暂地经过方渡眼前,又顺着溪流飘走。
方渡将银珠花一一晾晒好,损失三十朵,比他想象得要少。
这样的损失是在做好了所有防护措施后,仍然不可避免的,方渡有心理预期,也不觉得遗憾痛心。
剩下的花,他用细瘦的杵捻成粉末,准备混合着不同的药草,做成各种药膏,口服外用的都有。
药材是在山里采的野生药材,方渡之所以没有急着开垦土地,也是因为山上的药材足够用。
世人都说这山是连绵的荒山,在方渡到来之前的确不假。
但是等到他来山中后,他就在逐渐用灵力去滋养这里。从一株草、一棵树、一小块药草田……
到现在,围绕着竹屋这一小座山头,都是葱郁的绿色,有各类药草。
方渡连着采了两日药草,两大筐,堆靠在他身后的竹屋墙壁上。
今天又是个适宜晾晒草药的好日子,方渡把所有能用到的工具都从竹屋内搬出来。
他先去溪边,将这些藏了灰的物件尽数洗刷干净,随后抱回竹屋这边,一一摆开沥水晾干。
趁着这边在晾晒,方渡又将其中一大筐药草拖到小院中央,搬了一只竹子做的小凳,坐在上面。
他将竹筐里的药草倒出来,分门别类排好,抖掉残留的泥土,再将枯黄的叶片用手或者刀削去。
等药草清理过一遍,小院盈满了清香气,这时晒药用的工具也好了,他把药草细致地铺在上面。
方渡有点强迫症,不管是干粗活还是细活,他都要做得板正、利索、干净。在晾晒的过程中,他还用扫帚将小院里的泥土清理干净,倒在他的药田上。
之后他又从屋子里取来纸笔,将自已这次要做的药方,一一写在上面。
百年间,方渡阅读过的药经有数千本,都是他想方设法从各个地方淘来的。
都说读书破万卷,但是对于方渡而言,一类书读过百来本,能做到心中有谱,读至千本,便能融会贯通。
方渡如今已经能把他读过的东西信手拈来,他的书最初越藏越多,他学会一本,就将其卖掉,或者赠予有缘人。
最初堆在他屋子里,像山一样多的书,如今只剩寥寥几本。
方渡的字写得清隽飘逸,从他不羁的外表,很难猜到他会写这样一手漂亮的好字。
他好学,又聪颖,无师自通。只是看着旧书上古人留下的字,就能像模像样地模仿。
少女第一次见他写药方时,啧啧称奇。
“先生高才,囿于这小小的荒山之中,未免可惜了。”
可惜么?
方渡不置可否,只是耐心地把方子写好。
晒草药、写方子……这样的日子重复几日,终于,方渡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进入到熬药的过程。
山中岁月过得缓,不知朝暮。
等方渡开始熬药的时候,少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