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亚里沙茫然地看着眼前仿佛全然不认识的这个人,下意识地晃了晃他的身子。
不过隆道尔这种失神的状态也并没有维持太久,仅仅是几个呼吸后便恢复了原状,随后他捂住额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隆道尔满头大汗:“亚里沙?你刚刚在说些什么吗?我没太听清楚。”
“……不,没什么,大叔你是太累了么?”亚里沙担忧地搀扶着他。
隆道尔苦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睡过了,总是失眠做噩梦,而且议会的工作总是让人应接不暇。唉…所以我才说我也是上了年纪,年轻时做这些明明很轻松的。”
亚里沙没好气地说:“还在说这些!”
她扶着隆道尔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绕到身后给他揉了揉肩膀。
亚里沙从未见过隆道尔如此虚弱疲惫的一面,仿佛是一天的时间内便衰老了许多,那个记忆里无所不能的伟岸身影原来也会有需要停下来歇息的时候。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是……
一种难以说出口的苦涩心情在亚里沙的心中酝酿,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隆道尔望着远方的城市,夜幕下仿佛披上着一层金色薄纱,有些有气无力地开口:“亚里沙,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亚里沙摇摇头,她当然也疑惑过富丽堂皇的公爵馆为什么大叔执意要留下这样一处破败的阳台,但是既然隆道尔从未主动提及她也就从未问过这个问题。
隆道尔闭上眼,感受着和缓的晚风吹在脸庞,温柔地说:“我曾经也跟你一样,亚里沙……跟你一样拥有过家人。”
“……”亚里沙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僵住了,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我的父亲是个……相当自大的人,就是那些人们眼中刻板印象里的大贵族,目中无人不食人间烟火,把普通的平民当成“贱民”般另一种生物的高高在上那样的存在。”隆道尔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我还有一个比我大上三岁的哥哥,我不敢说他比真的比我要优秀许多,但是哥哥他确实是被当做家族接班人来培养的。而我……只是我哥哥的备胎,是用来以防不测的,假如一切都顺利的话我的作用只是像每个贵族家庭的次子长女那般用来相互联谊,巩固他们那群贵族们地位。”
亚里沙轻声说:“我从没有听大叔你说起过这些事……”
隆道尔抬起头,有些茫然:“因为那段岁月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亚里沙,你可以想象一下在那样的家庭里我的生活得过得多压抑。我与父亲的亲情淡得几乎不值一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是个早早就确定带着【圣痕】的怪胎,在他的观念里我就是恶魔的后代,并没有将我逐出家族仅仅只是担心旁人在背后指指点以及满足一下他向他人炫耀自已的广阔胸怀。”
隆道尔稍稍平息了一下心中起伏的情绪。
“后来,先王暴崩,铁面王继位成了皇帝。直到今天我都记得父亲当时的样子,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家里一半的家具都在他的怒火宣泄中被砸得稀巴烂。”隆道尔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显然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他心里:“不过父亲最终还是向铁面王妥协了,尽管只是表面上的臣服。也是那个时候,他响应铁面王陛下的号召将拥有【圣痕】血脉的孩子送到维利尔学院去,于是我就很幸运地成为了第一批帝国籍的维利尔学员。”
父亲的脸隆道尔已经记不清了,每每回忆起都好像有一层迷雾遮住那张让他感到恐惧的面容,只是从家里临出发那位向来不待见他的父亲竟然罕见地亲自陪同用马车将他送到了飞艇的停机场。
在那一天,那位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拥抱了他,并传授了他一句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的忠告。
【你不能只在国家让你获益时才去爱你的国家,我们忠于帝国,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帝国人,这是我们的骄傲!】
起初他并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学院的生活也让他暂时忘记了有关帝国的一切。
直到……
在隆道尔即将从学院三年正常课程毕业归国之际,那场推翻铁面王暴政的变革在帝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整个帝国陷入了无尽的内部战火当中,平民与贵族、士兵与工人兵戎相见。他的兄弟,死在了宫廷政变的火拼现场。
而那位他一直不喜欢的父亲,前任隆道尔公爵,作为贵族派的代表也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愤怒的暴民杀到了公爵馆,失去理智的人们将府邸上上下下所有佣人与眷属当作发泄对象杀戮殆尽。
据说那位父亲最后便是在这个阳台的庭园与那些他从未看得起的“贱民”搏杀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尸体据说被愤怒的人们砍成了一块块碎片,下葬的时候很多部位甚至都拼接不齐。
隆道尔从未想过自已那位目中无人的父亲竟然会为了那个他心目中的帝国奋斗到这种程度,也是在那一刻,看着父亲与兄长的墓碑与破败的公爵馆,隆道尔才理解了父亲在他临走时向他交代的那句话。
在那个男人心里竟然是真的对自已那套信念坚定不移,在他看来人们的尊卑平等与国家的繁荣富强完全无法与帝国昔日的信条与荣光相提并论。
帝国就是铁与铁建立起来的国家,他们这些贵族就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建立拼搏才走到了今天,他所反对的也从来不是铁面王推倒了疯王一脉的王权,而是铁面王的变革在他看在正在杀死他心目中的那个帝国,而为了那个帝国的形象那个浮夸怯懦的男人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去捍卫它。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疯狂的男人都在坚信自已的道路才是正义。
隆道尔无法理解这种信念,正如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真正融入贵族这个身份那样,但是他终于第一次理解自已的父亲,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潦草墓碑前,隆道尔第一次为他的父亲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