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补着冠九霄为了二百两银子把府邸翻个底朝天的模样,枭栩不禁露出了笑容,等瞥见大臣们轻松的神色,嘴角的笑意就更浓了。
朝堂自有一番规则运作,俸禄最多的冠九霄也不过捐了二百两,那么他们这些小官自然可以捐得更少。
然而这些蛀虫们每年贪的银两可绝对不比冠九霄挣得少,甚至说翻上三四番,都毫不夸张。
枭栩先是阴阳怪气着嘲讽了冠九霄一句:“冠将军捐得可真不少。”
冠九霄没应,他也知道相比于自已的身份他确实捐得不多,但是他也的确拿不出更多银两了。
“既然冠将军都大出血了,那本相也不能落后。”枭栩不怀好意地说:“本相就捐——一千两吧。”
文武百官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这还没完,枭栩紧接着又道:“但是呢,本相最近金银流转不大通畅,不如这笔钱……”他抬眸看向黄守尹,意味深长地说:“就先由黄大人代捐,过些日子本相再还您,可好?”
黄守尹脸都噎青了:“这,丞相大人……”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暗自摇头,嘴上说着好听是借钱,但是还不还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黄大人这次可惨咯。
“嗯?”枭栩盯着黄守尹,眼神逐渐冷厉,像在看死人:“黄大人是不愿意么?”
后颈一凉,黄守尹这哪敢再忤逆一句啊,立刻狼狈地弯腰,双手高过头顶揖了个大礼,又敬又畏:“下官绝无此意!能为丞相大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
枭栩闻言立刻柔和了视线,笑得仿佛无事发生,夸了一句:“就知道黄大人素来大方宽和,堪为百官表率。”
“不不,丞相大人折煞下官了……”冷汗从脸侧滴落,黄守尹也不敢去擦,只是悄悄松了口气,把提起来的心慢慢松回去。
“黄银司真是谦虚……不过,本相都捐了一千两了,大将军只捐二百两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看将军貌似也周转不开的样子,不若黄大人再慷慨解囊一番?”
冠九霄有些惊讶地看向枭栩,枭栩却没管他,继续给黄守尹下套。
黄守尹的心再次猛地提起,非常气闷但是还不敢表露出来,“枭,枭相,下官也是囊中羞涩啊,恐怕不能……”
“听闻黄大人的大儿子在栎州任事已有三年,兢兢业业为民造福,这么优秀的人才,也许是该往回调调,得到重用才是。”枭栩轻描淡写的话让黄守尹立刻把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想着不止一次来信向他哭诉栎州水土磨人的亲儿子,咬咬牙积极主动恭请:“下官愿替冠将军再捐一千两!”
“如果拿不出的话,银司呈可千万不要勉强啊,本相从不强人所难的。”枭栩假惺惺的话听得在场的人嘴角抽搐,很想骂几句,但是不敢说出口。
“下官没有勉强!为国家捐款下官义不容辞!”黄守尹高呼,装得好像不捐这笔钱就良心难安似的。
“黄司呈大气。”枭栩满意地称赞,堪堪放过了黄守尹。
枭栩几句话间恩威并施,轻巧地宰了银司呈整整两千两雪花银,自已分文没花就割了别人一大块肉,让在场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同时也满嘴苦涩,这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捐个百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卫珩禹静静看着下方大殿中央,枭栩手掌翻覆之间就让给林州拨款和国库空虚之间的矛盾烟消云散,让那些平日视财如命的大臣们肉疼地捐出比预计更多的银两,不禁在郁闷之中叹服枭栩的手段和能力。
他是知道自已同枭栩有着能力和阅历上的高低差异的,登基这些年他也在努力学习成长,尽管因为帝师对枭栩有怀疑和怨恨,但是每日午朝枭栩教导他的知识他也都有认真学习,自觉几年下来进步不小,然而如今看来,他终究还是差得太远。
这样聪慧理智、有手段有城府的人,真的会仅仅因为权力,就做出当朝刺杀帝师这样冲动的事情吗?
卫珩禹抿唇,漆黑的眼睛只紧随着那个掌控全场的身影,脑海中冒出的却是幼年初见枭栩时的惊鸿一瞥。
枭栩,枭如生,枭丞相……
先生,是你变了,还是你在瞒着学生什么吗?
……
早朝结束,筹集到的捐款应付堤坝修固绰绰有余,多出来的部分还能充盈下干瘪的国库,出了笔血的官员们满脸菜色,灰溜溜地往出走,其中以代捐两千两、自已还出了八百两的黄守尹最甚,走出正殿时脚步虚浮身形晃荡,险些一不小心摔在台阶上。
心情愉悦的枭栩不快不慢地走在中央,身边方圆十米真空无人。
“枭栩。”
有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在如今的璟国,敢平常直呼他大名的也就那么一位,枭栩并不意外地停步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冠九霄向他走来,维持在一个适合谈话也不会引起警惕的距离站定,而后干脆利落地对他说:“多谢。”
枭栩面无表情,有风渐起吹拂袍角和发尾,带来丝丝凉意,他拢了拢身上的外披才慢悠悠回复:“本相方才所为可不是为了大将军,别自作多情。”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帮了我,我就合该谢你。”冠九霄诚恳地向他道谢。
真不愧是光风霁月、渊渟岳峙的大将军啊。
枭栩内心叹服,表面上却稍稍不自然,似乎是不大习惯突然被如此认真地感谢,无言了一会儿才漠漠回一句:“随你。”
“大将军无事,本相就离开了。”
“等等,”冠九霄又叫住了枭栩,他看着面前高挑清瘦的紫衣丞相,回想着方才枭栩为林州堤坝修固筹款的模样,似乎与八年前琼恩宴上那清冷惊艳的少年渐渐重合。
“枭如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这么劝他,忽然叫了枭栩的字。
冠九霄不希望那个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宝珠蒙尘。
枭栩看着此刻真心实意劝他停手的冠九霄,眨了眨眼,眉目倏而温和下来,他第一次对冠九霄展露出来不掺杂任何其他意味、没有嘲讽、冷淡与伪装的、少年似的笑容。
“青云,”枭栩也唤他的字,声音柔和得如同他们是知已挚交,让冠九霄一时竟几分恍惚,“如生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绝不收手。”
他坚信自已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此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向来高傲冷厉的青年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长满尖刺的外壳,在笑容中露出些许柔软的真实来,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温柔得沁人心脾,俊美得无可挑剔,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溺毙其中。
两人矗立在原地静静对视,两双坚定的眼眸映着对方的身影,其他大臣早走了干净,远处的雀鸟叫声连同风声一齐消散,仿佛此间天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我信。”在无边晴空下,冠九霄突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枭栩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冠九霄是在回答他昨天的问题。
‘大将军,若本相说,我在你面前未曾有过半句虚言,你可信?’
‘我信。’
……
要相信枭栩吗?
这是昨天离开丞相府后,冠九霄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这位“宿敌”,他知晓对方少年英才、天资傲人,也知道对方敏感多疑、谨慎狠厉,他从外人口中听来枭栩手刃帝师、盘削百姓,可是无论是昨天的接触还是今日朝堂争端都在告诉他——枭栩不仅仅是如此。
他不相信枭栩帮他捐款是无心而为,也不信如果他真的全然恶毒,会在昨天朝他问出那样的问题。
人的信任是格外珍贵的宝物,对于他和枭栩这样身居高位之人尤是,信任枭栩无疑是一场豪赌,毕竟他没有办法在现在判断枭栩的话是发自真心还是为了欺瞒,就像是对庄家一无所知的赌客,庄家出一把千,他就能输得血本无归。
但是冠九霄想:他本来就是拿生命做赌注在战场上赌胜利的人,不在乎再豪赌一次。
‘少年薄衫打马,恰似春花秋月,夏云冬雪,击剑敲篦,邀月纵歌,最是无边绝色。’
那是不知哪个纨绔子弟喝醉酒后曾在冠九霄耳边低语的玩笑,也是少年老成的他见到枭栩时脑海中忽然明晓的形容。
他愿意相信八年前眼里燃烧着无尽光芒的少年,也愿意相信那个曾经被光吸引的自已。
他掷地有声地说:“我信。”
一瞬间,冰封的屏障轰然破碎,骄阳与辉月的光芒于此时交叠。
……
宸都外,长青山,安明寺:
梵音缥缈,檀香袅袅,墨发素衫的青年安然敲击着手下的木鱼,口中缓缓念着佛经。
蓦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静许久后忽而笑了。
“枭栩。”
“如生。”
“阿栩……”
……
早朝结束后大部分大臣有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吃个早饭稍微歇一歇之类的,之后就要到各自去处理工作,工作处理完或是压根没事情做的就随意处置时间了。
但是枭栩可没这么清闲,尽管只有太师的名头,干的却是帝师的活儿。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后,枭栩要教导卫珩禹经文功课,再辅佐小皇帝处理政务,一直持续到午时,这就是午朝了,一般只有枭栩和卫珩禹两人,偶尔召见几个大臣一起。
午朝过后枭栩才能离宫回家吃个饭小憩一会,下午还有自已的工作要处理,忙的时候是连午餐午睡都能省就省的,公务处理到夜半燃烛都很正常,更别提有个什么突发事件召开个晚朝,谁都能缺席他这个丞相可不行。
这样一天天地忙下来,他身体能好就见鬼了。
枭栩一边往御花园走着,一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明年就是新科殿试,他一定得抓出几个好苗子来给他分担压力,他可不想洗白还没洗干净先工作得猝死了。
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只要不是深冬,枭栩一般是在御花园度过的,倒也不是御书房不让进或是担心一个人待在御书房惹小皇帝猜忌,只是单纯进去了就得在里面教书工作三四个小时,即使是劳模如枭丞相,也想要在御花园四季各异的美景中稍稍逃避一会儿。
只不过,往日安静无人的御花园,今天却有点不同寻常的热闹。
凉亭中端坐的倩影,手中捻着翠青的佛珠,笑看几个孩子在前方打闹,好像察觉到了有人注视,转过了头来。
“…枭栩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