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枭府,夜深人寂,南边客院里的一间房门却忽然被敲响,惊乱了石坛清水中的一轮月色。
庄十方这阵子还是带着仓蜚与落花到处行医救人,今日好不容易回到枭府的时辰还早,仨人不是正点儿地吃了饭,庄十方打发了两个也是累到不行的小孩儿,自已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疲惫的庄大夫就拖着身子爬上床榻打算早早歇息,预备着一觉睡到大天明。
哪料到半夜却被这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惊醒,扰了庄大夫的清梦,男人勉强打起精神,捂嘴打着哈欠,拖拉鞋子去开门,谁知刚打开门看清来人后,满腔困倦和烦躁就登时散了个干净:“……枭相?”
站在门外的枭栩一席素色里衣简单套了件缁色外衫,长发如瀑顺垂下来,已然是副洗漱完毕将要就寝的模样,夜露深重,发尾已经被丝丝缕缕地打湿了些,青年手中提着的灯笼罩着层被灌醉了的火光,两只打烊了也不肯离去的醉客飞虫环绕灯笼飞来行去。
枭栩食指竖立唇前,示意庄十方不要声张,眼睛飘向房内,询问自已是否可以进去。
庄十方自然是不会拒绝枭栩的,哪怕是深夜突然造访。
于是枭栩就看见男人头发还凌乱着,却偏要侧开身子微微弯腰,做出翩翩公子的模样邀请他进屋说,忍笑没有拆庄十方的台,点头表示感谢,吹灭灯笼驱散小虫后,抬步进去了。
屋内烛灯幽幽,隐约映出两道坐在桌前的身影。
庄十方本想给枭栩倒点水,但他睡得早,屋子里现在哪儿来的热茶水,可枭栩又喝不得凉的,于是游医挠挠脖子,拿出火折子将屋内的小炉子又点上了,茶壶搁上去咕噜噜地煮着已经凉掉的茶水,也为房间内增添几分暖气。
“庄游医别忙了,我来是有些事想要拜托你。”被庄十方强制脱去略带潮气的外衣,披上一条毯子,枭栩手指捏着毯子边角,无奈地劝道。
庄十方却不认同,左看右看茶水还没热好,就又抽了一件自已的外衣弯腰给枭栩盖在腿上,抬眼时与枭栩对视,浅褐色的眸子便浮上浅浅笑意,“小医费心费力小半年才养好些的身体,您不心疼,还不允许我心疼心疼了?”
“这是什么话……”枭栩移开视线,低低嘟囔着。
庄十方只是笑,坐在枭栩身边,伸手拽过桌上的点心盘子,丝毫不嫌弃那变冷发硬的糕饼,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说:“枭相深夜造访,想必是有什么大事。”
枭栩的左手搓摩右手的指骨节,没有犹豫多长时间,试探着说:“庄游医可知晓……南疆圣蛊?”
“唔……”庄十方嘴巴不停咀嚼,还要抽空思考一下回答枭栩的话,貌似很忙碌的样子,“好像听过哪个说书先生提过一嘴?说是南疆骨巫族百蛊之首,得圣蛊者可随意号令万虫,只有历任圣女或神巫才有资格得圣蛊认主。”
“那,庄游医可知圣蛊是如何成熟的?”
庄十方挑了下眉毛,感兴趣地把手臂支在桌子上朝,身体枭栩靠近,格外感兴趣地问:“这我还真不知道,枭相见多识广,给小医讲讲?”又塞了一块酥饼进嘴。
枭栩便真的讲了起来:“每一任圣蛊在死前几个月内,都会产下唯一一枚卵,这枚卵将混在安胎药里,被分给骨巫族当时所有怀孕的女子饮下,足够‘幸运’的那个女子将会把卵喝进肚子里,迎接圣蛊将自已的孩子当做成长的温床,在孩子真正出生之前,谁都不知道自已有没有被圣蛊选中。”
“当那个被选中的孩子出生后,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他存在的意义便只是圣蛊的母体,圣蛊会在母体内沉睡并不断吸收养分,等到圣蛊成熟并苏醒,它就将从内部破开母体的身躯,真正成为万蛊之王。”
“咕咚。”庄十方觉得自已这一口点心好难咽下去。
正好茶水也煮好了,庄十方赶忙倒了两杯,一杯给枭栩让他捧着暖手,一杯自已兑了点凉水咕嘟咕嘟喝了顺食。
“挺残忍的。”庄十方这般评价。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成了只虫子的“母亲”,这虫子还是个一长大就杀母的“不孝子”。
“庄游医,如果是你,有办法在蛊虫成熟之前将其剔除出母体吗?”
“这恐怕不好说, 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圣蛊和圣蛊母体,况且都是百蛊之首了,肯定要比一般蛊虫更难缠,如果是我……”无意识碎碎念到这里,庄十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枭栩惊疑不定:“枭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游医,我、想求你,”枭栩终于说出了自已今夜来访的真正目的,“我请求你,救救我的友人……”
枭栩这一生没求过谁,就算是当年还是萧羽时下狱被他人侮辱、被狱卒虐待,他都不曾哀求讨饶过半句,但是此刻,面对自已无能为力之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庄十方身上。
或许曾经他也曾将希望寄托在空尘身上,然而现在……
枭栩敛去神情,将张之江的身份和情况尽数告知了庄十方。
庄十方沉吟许久,“我从未接触过圣蛊,对蛊虫的了解也没有太多,恐怕只能见到那位圣蛊母体本人,才能再作判断。”
“那么,如果圣蛊取不出来,让他一直不回南疆,就留在宸都,是不是也能保他一世平安?”
枭栩回想起暗翎卫报告给自已的那场张之江与空尘的对话,空尘那句“回南疆吧,只有这条路能救你的命了。”让他直到现在都心神不稳。
可是在枭栩希冀的目光中,庄十方无情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依据我的经验来看,圣蛊既然已经被嫣罗脂诱发得开始成熟,就不可能再轻易安分下来。”
“那位母体时不时的腹痛,其实就是圣蛊在骚动,现在圣蛊还没完全长大,自然没有能力破体而出,所以只能做出这样的行动警告母体,让其尽快回到适合自已生长的地方——也就是南疆去。”
“既然南疆更适合圣蛊生长,那他回去不就是送死吗?”
“不,”庄十方再次否定,“南疆适合圣蛊生长不错,但那位母体也是纯正的南疆人,南疆对他来说也是个好地方。”
“若是可寻得机缘,未必不能以毒攻毒、反控圣蛊。”
“把握几成?”枭栩问。
“没有把握。”
庄十方耸肩,也是相当坦诚,“这些都只是小医的猜测罢了。”
“……”枭栩垂眸思索许久,叹气道:“既如此,多谢庄游医愿意帮助,我会择日将颂海带来府上,请你帮他看看。”
说完之后,枭栩放下逐渐变凉的茶杯,摘下身上的毯子与外衫,想要告辞离开,“庄游医继续歇息吧,栩冒昧打扰了。”
“等等,枭相……”庄十方一把握住了枭栩细瘦的手腕,阻止对方离开,待枭栩转头,只见游医灿然一笑,“那位圣蛊母体若是真要前往南疆,可否允许小医同行?”
枭栩怔然。
……
“……所以,你就这么准备好了,要我俩现在离开宸都,前往南疆?”张之江同枭栩站在离马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听过整个事情始末后扶住额头,“你也不问问他想跟来的原因?”
“问过了,他没说。”枭栩摊手。
张之江十分不可思议,“那你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了?”
“因为我派了一小队金铭军和暗翎卫随你回南疆,并下令给驻扎在大璟南域的金铭军全部听命于你。”枭栩眸光冰冷,说出的话令人心惊胆寒,“就算他要害你,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不要怪他不信任庄十方,仅作为枭栩个人,他愿意给庄十方最大的信赖,但是为了友人,他不得不做更多手的防备,尤其是在空尘刚刚背叛了他的情况下。
张之江听过之后反而觉得有些对不起庄十方了,斟酌道:“那倒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
枭栩笑了,其实他还有一个理由没有告诉张之江。
那就是在昨晚庄十方提出要同张之江一起去南疆后,对方把仓蜚托付给了自已。
“为什么?”
庄十方带着仓蜚走过了半个大璟,连水灾泛滥、流疫横生的林州都去了,为何要去南疆时却不带着对方了?
仅仅是明白枭栩的顾虑,为了让丞相放心?他觉得不是。
烛光之下,庄十方的表情是相当少见的认真,“以往路途辛苦,还有我这个师父护着,林州灾疫横行,却有办法医治,但是南疆危险,我这个师父却不一定护得住他了,他还太小,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怕是这辈子都睡不着觉。”
“而且,以往去哪里都带着他,也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托付给其他人,我也信不过……但枭府很好,我想,这里是个能好好保护庄四方平安长大的地方。”
“所以,枭相,我想请你和枭府的大家,替我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