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场突如其来的状告在殿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其他考生们看向徐观雪的目光不复原本的艳羡、倾慕，转而是一种或多或少带着怀疑的震惊，低声私语不可避免地于各处响了起来。
“肃静！”张之江皱眉厉喝，霎时就制止了考生们的骚动，只是眼神还是乱飘，多半心里仍在嘀嘀咕咕。
卫珩禹没有立即动怒，脸上平静的神情看不出想法如何，墨色的眼眸深流暗涌，利剑般刺在被押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小宫女身上，沉声问：“你是何人？”
那宫女似乎没有料到卫珩禹没有立即质问自已所言是真是假，反而突然问她这个问题，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后在帝王愈发骇人的压力下，颤抖声线答：“回、回陛下，奴婢荷姑，是清源阁洒扫宫女。”
“哦？”枭栩唇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一手置于唇边抵着，质问道：“你一个小小的洒扫宫女，为何今日突然要来状告徐银司之子徐观雪啊？你们应当没有关系吧？”
洒扫宫女是宫里最为低等的宫女，基本就是干粗活儿的，要说能接触到什么辛秘那是基本不可能。更别说小皇帝现在后宫没有妃嫔，后宫大多数宫苑都无人居住，清源阁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已经被用来堆放不再使用的祭祀用品了。
一个在这样偏僻的宫殿扫地的小宫女，为何敢如此信誓旦旦地状告一位银司司呈的儿子？
荷姑眼睛里顿时就蓄满了泪光，头垂着泪水落下时在地毯上砸出几个深色湿痕，“陛下，丞相大人，求您为奴婢做主！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荷姑本就生得瘦小，如今被强迫地押着跪在地上，身躯蜷缩更是小小一团，哭得整个人都在打颤，衬得整个殿堂站着的大男人们都像在欺负人似的。
卫珩禹还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被女人的泪水打动，他自幼在后宫里见各位娘娘哭得太多了，但他还是抬手示意侍卫放开了荷姑，不再被押得肩膀痛的荷姑连忙谢恩，跪在地上朝卫珩禹连磕了好几个头，才开始诉说——
荷姑本只是宸都里最普通人家的姑娘，只是后来家中父亲生了重病，母亲腿脚不便，弟弟又年幼不知事，荷姑为了钱专门找关系进了宫当宫女，每月把得到的月例大半都补贴回家，如此下来，家中情况渐渐好了。
荷姑的弟弟荷声后来得亲戚介绍进了银司司呈徐临才府里当马夫，又因为聪慧机敏被徐观雪看中，提在身边贴身伺候，本来这都没有什么，荷姑知道后还在高兴自家弟弟被少爷看中，说不得还能跟着识得几个字，日后就有出息了。
谁知道就在今年科举殿试之前，徐观雪突然吩咐荷声悄悄去一个偏僻小院里买东西。荷声年轻，好奇心重，花八百两就买了几张纸当然好奇不已，悄悄看了几眼发现自已看不懂，就没有放在心上，回到府中将买回来的东西交给徐观雪后，徐观雪温声夸奖他做得好，还多给了他几两银子赏钱。
荷声得了赏钱当然高兴，再次去探望姐姐时就兴高采烈地将这件事同荷姑说了，荷姑在宫里到底见得多些，当即就觉得不太寻常，可是又说不好哪里不对，只能细细嘱咐了弟弟几句，让他回去了。
谁料到，荷姑再次听闻弟弟消息时，便是得知他跌进湖中溺死了。
“是徐观雪，一定是徐观雪——”荷姑双目赤红，手指抠在地毯上险些要将其抠破了，“陛下，一定是他命奴婢弟弟去给他买泄题的密卷，又在之后不放心将其灭口的！”
“奴婢弟弟是会水的，他是会水的呀！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水都没涨起来的时候溺水死了呢！”
张之江听完整件事始末之后却犀利地点出一个漏洞：“你怎么知道徐观雪让你弟弟去买的一定是泄露科举题目的密卷？”
荷姑盯着质问自已的张之江，道：“弟弟跟在徐观雪身边，确实学得认识了不少字，他当时看过那份密卷，记住了一些东西，且都说与奴婢听了。”
“这位大人，奴婢虽是最低等的宫女，却也是知道规矩的——在殿试最终结束、皇榜张贴出来之前，考试的题目都是不允许公开的。”
“所以，按理说，奴婢是不会知道本次殿试考了什么题的，是吗？”
张之江闻言颔首，“确实如此。”
随后，荷姑凄然一笑，口唇吐字清晰地将殿试第一场卷面策问的好几道题的关键词说了出来。
她每说一个字，在场众人的脸色便愈发复杂一分，有人愤慨于科举作弊、有人震惊于冬楼公子名誉尽毁，有嫉妒之人窃喜，也有心虚之人胆寒，到后来，荷姑已经说无可说了，大殿上却已鸦雀无声，就算没有张之江维持秩序，也安静得仿佛没有人活着似的。
荷姑双眼无光，又一个头用力磕在地上，就算有地毯铺着，那沉重的声响也能让人明白这姑娘磕得有多重，她每磕一下，就伴随着一声哀泣：“求陛下为奴婢做主，求陛下为奴婢做主……”
荷姑的头已经磕得青紫，就在这时，帝王的声音终于响起：“够了。”
荷姑的动作僵住，维持着一个跪趴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徐爱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墨色的眼瞳转了方向，视线落在了自始至终不见慌乱之色的徐观雪身上。
徐观雪几步走到荷姑身边，向着帝王拱手：“陛下明察，臣身边并没有一个叫荷声的家仆，也不曾购买过什么泄题密卷。”
“你撒谎！！”荷姑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什么御前失仪都不顾了，抬手就要去撕扯徐观雪，但是还没能够到男人就再次被侍卫押住，只能徒劳挣扎，险些要用嘴去咬。
“是你杀了我弟弟，是你杀了他——呜唔！！”荷姑的嘴被侍卫用布塞住了。
卫珩禹神色不明，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良久才说：“徐观雪，暂时押入天牢，待事情查清，再做发落。”
又有两位侍卫上来，同样押住了徐观雪，青年却未有任何挣扎，堪称乖顺地被押着离开了，只是走之前似有似无地跟上方的枭栩丞相对视了一眼。
枭栩轻轻一笑，注视着徐观雪被押走的背影稍微歪了一下脑袋。
“至于荷姑，先继续安置在清源阁吧，”卫珩禹眼神冷锐，“朕答应你，会给你一个交代，当然，若是你敢欺君罔上，朕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是安置在清源阁，其实也是一种说得好听些的监禁，但待遇总归是要比打入天牢的徐观雪好得多的。
荷姑听到皇帝的承诺，再次深深磕头行了大礼，也不再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闷声，乖顺地被侍卫带下去了。
这可真是桩丑闻。
帝王与考官们刚刚选出来的新科状元，如今却被人控告杀人，还牵扯出了泄露科举考题的作弊案件，就算从大璟开国算到如今，也都是绝对鲜有的丑闻了。
在场考生大多瑟瑟发抖，害怕见证了这一切的自已不仅会前途不保，甚至可能沦为皇族遮羞的祭品。
好在卫珩禹并非那般残暴的君主。
“皇榜延后张贴，今日殿试参与者，暂居原处不得私自离开。”
这就是要把他们监禁在给考生准备的小院里了。
纵使内心再如何哀嚎，众人表面上依旧恭恭敬敬地应是，不敢有丝毫违逆的样子。
“丞相。”
皇帝叫了枭栩一声，枭丞相也很自然地弯腰垂首，“陛下有何吩咐？”
“林右御史，已经归都了是吗？”
枭栩应：“是，初试时就已归都，现于家中休沐。”
“嗯。”卫珩禹起身，一摆手边走边道：“传召林爱卿到御书房，今日，就到此吧。”
“唯。”
枭栩三人一同拱手恭送陛下，待帝王离开，殿内考生也都被带走了，偌大的殿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三位考官，张之江才有些奇异地说：“陛下这是……要将此事交给言诏来办？”
“毕竟你我皆是考官，本就与这件事有牵扯，让你我来查跟直接说包庇有什么区别？再向下倒是有些人性情合适，可惜职位太低，权力不够，朝中也找不到比言诏更合适的人选了，他不本来就是做这事的么。”枭栩一副丝毫不意外的模样。
张之江当然明白这个，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可是陛下也分明知道，言诏本就是你的下属，又与你我私交甚好，若是真与你我有关，交给言诏又有什么用？”
枭栩笑了，看向张之江眸光星亮，双手并在一起揣入另一边的宽大袖口，看起来像冬日揣着手眯眼舔唇的狡黠狐狸，反问道：“是啊，陛下明明知道这些的，为什么还要把事情交给言诏呢？”
张之江看着枭栩的神情，恍然大悟，好气又好笑地拿手指了指狐狸的鼻尖：“好啊你，如生，同陛下合谋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们说清楚！”
空尘笑言：“依小僧看，陛下怕是也不清楚阿栩的真正计划，只是顺着他先生的意做罢了。”
张之江摇摇头叹气，“你们啊，我真是差点就以为这么好的苗子要毁了呢。”
“哈哈哈，颂海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枭栩眸色如澜，暗纹波动，“将此事交给言诏，我也就放心了，剩下的就是他的辛苦事咯，我终于可以脱开手处理一下其他事了。”
“其他事？”张之江疑惑，“你最近还有何事要忙？”
“我当然还有很多事要忙啊，比如——”
丞相语气轻快。
光可鉴人的银色匕首不知何时出了鞘，就这么在张之江毫无预料、丝毫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抵住了他身旁的空尘的脖颈。
“——这件事。”
国师平静无波地撞进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漂亮极了也冷漠极了的凤眸中。
“空尘，你骗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