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枭栩快步走到曲常身边,惊慌间失去了身为丞相大人的优雅风度,险些撞到桌子,他踉跄着拽住挚友的衣袖,无法控制语气地质问:“闻音,你到底怎么了?为何突然……!”
曲常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拉开上身的领口,给枭栩看自已前胸的图案,不详的黑红色如同寄生的菟丝子蜿蜒攀附着,从胸口向脖颈侵略,牵缠心跳在皮肤下的血管中轻轻鼓动,仿佛随时会突破血肉的束缚放肆生长。
枭栩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一块诡谲妖美的图案时立刻顿住,脑海里飞速翻搅搜索着相关信息,最后得出了一个让他瞳孔紧缩的结论:“……棘巫蛊!”
曲常将自已的领口合上,语气淡然:“是的。”
璟国遥远的南疆地域是连绵起伏的陡峻高山和广袤危险的神秘山林,在那里生活着人数稀少的骨巫族人,骨巫族人擅长培养蛊虫,并以此作为信仰,而棘巫蛊就是骨巫族所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也最为霸道狠毒的一种蛊虫。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位痴情的南疆少女,原本与她青梅竹马的爱人在长大后变得花心滥情,少女为此痛苦万分,日日以泪洗面,后来有一天,善良的少女在山崖下采药时救助了一位老奶奶,在交谈中老奶奶知道了少女的遭遇,她对少女说:“美丽的姑娘啊,我这里有一种方法可以挽回你的爱人,让他永远不再离开你,不过这种方法需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你能承受吗?”
少女坚定地说:“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承受。”
于是老奶奶送给了少女一个陶罐,陶罐中有一只小小的黑虫子。
老奶奶说陶罐里的虫子是名为“棘巫蛊”的蛊虫,只要少女日日夜夜用心头血喂养它,三个月后,棘巫蛊就会成熟,让你的爱人吃下成熟的棘巫蛊,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少女对着奶奶千恩万谢,带着棘巫蛊欢天喜地地回了家,三个月的心头血喂养让少女的身体不断衰败,每次蛊虫吃她的血液,都让少女感觉自已的心脏在被尖牙啃食痒痛无比,但少女的眼眸却在一日日的痛苦中愈发明亮,甚至染上了偏执的色彩。
三个月后,棘巫蛊成熟,少女将不到一粒米大小的蛊虫混在汤里让爱人喝下去,自那之后,只要爱人有丝毫想要背叛违逆少女的想法,都会承受万虫啃咬心脏的剧烈痛楚,爱人再也无法离开少女,因为只要少女想,她可以随时让蛊虫吃净男人的内脏,让爱人变成被蛊虫操控的傀儡空壳,想要灭掉棘巫蛊,只有用白银做的刀刃刺穿男人的心脏,杀死寄居在里面的母虫,而那样男人也无法活下来。
就这样,少女与忠诚于自已的爱人在老奶奶的见证下结了婚,而少女与老奶奶也是记载中骨巫族最初的圣女与神巫。
棘巫蛊非常难以培养,喂养蛊虫的必须是二十岁以下、有南疆血统的少女,除了给蛊虫喂血时必须忍受的巨大痛苦外,少女还必须对某个人存在不可磨灭的执念,因此哪怕是骨巫族内部,能够将棘巫蛊培养成功的人都寥寥无几。
曲常的母亲是因意外流落璟国的骨巫族人,他的身上有一半南疆血统,在母亲的教导下,他对这些事了解较多,后来也与枭栩在聊天谈地时对他说起过这些,因此枭栩才能很快从曲常身上这诡异的图案联想到棘巫蛊。
“怎么会……”枭栩的手都在颤抖,“你怎么会中蛊的?!”
曲常缓缓摇头,面容苦涩:“我的孙女,她终究还是走上了错误的路啊……”
枭栩咬紧了牙关。
那位恋慕西漠王子的曲小姐吗……
“她此后不再是我曲家女儿,我已经将她迁出族谱了。”曲常的神色渐渐冷漠,大概是心死如灰后的淡然,但这反而让枭栩更难受了。
“我要杀了她!!”
“她已经追那厮到西漠去了。”曲常拍了拍枭栩的肩膀,“如生,别为我难过,我今年七十有二,活够本了,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只能怪我自已没能教育好我的儿子,她的父亲没有尽到责任。”
“曲家三代做官,代代清廉正直,忠肝义胆,因此我绝对不能让这小小蛊虫控制我的心神,让我做出危害国家,危害陛下的事情来!”他年迈却不浑浊的眼睛中迸发出理智的利光:“如生,我本来并不赞成你想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想法,因为我想着还会有我帮你。但事到如今,我却不得不为你的计划添砖加瓦。”
“就让老夫,最后为这个国家、为陛下、为你,做一点贡献吧。”
通过当朝手刃帝师一事,为枭栩彻底立威,震慑朝堂百官。
“我会给陛下留下一封说明信和一枚白玉佩,只要你交给他,这个懂事的孩子绝不会怨你,他会理解你我的良苦用心的。”曲常握住枭栩的手,托付自已的性命。
“如生,璟国的未来,靠你了……”
那晚的风刮在树木和纸窗上,戚戚呜呜地哽咽着。
丞相府书房的灯,一直燃到天际泛白。
……
和亲。
当来自西漠的使臣在朝堂上大言不惭地提出如此要求的时候,饶是习惯了冷静隐忍的枭栩都恨不得一鞭子抽到那张小人得意的嘴脸上。
骚扰我国边境几十年,胜利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被冠九霄打败了就来求娶公主,说什么两国缔结盟约,未来相安无事,哪里来的脸?!
朝堂百官为此争论不休,主战派死活不同意和亲,认为此时更应该趁热打铁,一举攻下西漠王庭,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犯,和亲怎么对得起那些认为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西漠人欺负的边疆百姓,怎么对得起为了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牺牲的将士们,又怎么对得起长公主殿下?!
主和派却是唉声叹气,死活不同意再打了,国库空虚难以保障军队后勤,再打也难以保证胜利,不如见好就收,大璟需要休养生息,边疆的战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多少家庭因为战争妻离子散、破碎不堪,战争只会带来无尽的苦难,我们需要和平,百姓也需要安宁。
枭栩和卫珩禹都没有出声,冠九霄还在边疆,那一场朝堂争辩最后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下朝之后,枭栩收到了微慈公主的邀请。
长公主卫珏,字清璧,号微慈,今年已经二十许岁,却一直没有出嫁,因为这位长公主无心情爱,一心只有青灯古佛,整日待在宫殿中念经焚香,几乎都要削发出家,卫珏虽然不是当今圣上的胞姐,两人的感情却也不错,卫珩禹自然也不会强迫她嫁人。
在此之前,枭栩除却皇家宫宴外都不曾怎么见过对方,如今卫珏突然邀约令枭丞相也是十分惊讶,但对于这位长公主的目的,他也大抵猜得到。
两人的见面地点是御花园中央的凉亭,大璟的风气比以往的朝代宽松不少,但未嫁人的公主私自邀约没娶妻的朝臣终究还是不免遭人闲话,在御花园凉亭这样四方明敞、温和熙亮的地方,或许可以稍稍用阳光驱赶阴暗角落中的蝇蝇吵嚷的虫豸。
卫珏就坐在凉亭内等候着他,长公主身姿端正窈窕,气质清隽淡雅,只戴着几支简约的银钗,身着水色的长裙,手中捻着玉质的一百零八颗佛珠,如一朵空谷幽兰,隔绝了世间所有喧嚣繁杂。
她听见脚步声看向这边,双眸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微臣枭栩,参见长公主殿下。”
“丞相大人免礼,请坐。”
“谢殿下。”
袅袅的茶雾弥散在正午时分的暖风中,两个人没有急着谈话,而是安安静静地喝完了一杯茶水,一起看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雀鸟在御花园无人的地面上啄食,格外岁月静好。
“我其实不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卫珏忽然启唇轻轻说:“由安妃生下的卫瑶,才是熙和年间的大公主,我出生时,皇姐已经十二岁了。”
卫珏看向雀鸟的视线没有移开,枭栩知道,她其实也不期待自已给她什么回应,于是枭栩只是沉默地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在我的记忆中,皇姐是个很特别的人,她不擅长女红舞蹈,也讨厌琴棋书画,她喜欢上树掏鸟,下池采莲,舞刀弄剑,每次小小的我去找她玩时,皇姐都会带我参观她的兵器库,那里面有长枪、弯刀、飞镖……还有皇姐如骄阳般的笑容。”
“我常听宫里的娘娘和下人们偷偷说皇姐的闲话,我告诉过皇姐几次,可是她都浑不在意,只是摸摸我的头,再拿起长枪给我展示她新学的招式。”
“皇姐告诉我,她以后不想结婚,也不要驸马,等她长大了,她要去边疆。”
“她要去亲眼见证书里描画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甲骏马,要去体会真正的人间风味,她要用累累的军功证明:女子不比男儿差。”
“当时的我,还不懂她拥有多么伟大的抱负,胸怀多么宽广的理想,我只是觉得:我的皇姐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够做成。”
她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终究还是太过天真。”
熙和二十年,西北边境大败,西漠要求璟国赔付金银和土地。
灵帝震怒,金银可以赔偿,但是土地不能割让!
——因为他的国师测算到如果割让土地给西漠会有损他的帝王气运。
璟国派出使臣与西漠多次商讨,最终商议下的结果是:璟国出嫁一位公主,带着不知比原来翻了几番的金银财宝入漠和亲。
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他们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璟国需要边疆的和平与稳定。
他们想,哪怕是公主,终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嫁人是她最大的价值,和亲是她此生的荣幸。
他们洋洋自得,以此为荣。
当时的璟国,足够出嫁年龄的公主只有卫瑶。
“我当年才五岁,还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只是知道皇姐好像要嫁人了。”
懵懂的卫珏匆匆忙忙地跑到卫瑶的身边,拽住她的袖子:“皇姐是要成亲了吗?”
“不是的。”面对她一向很温柔的皇姐用带着茧子的手抚摸她的头发,对她撒了谎:“皇姐是要去看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了。”
“皇姐的愿望要实现了吗?”小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那皇姐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皇姐要留在那里很久很久,可能再也见不到小珏了,小珏会想我吗?”
卫珏纠结了一会儿,乖巧又贴心地说:“小珏会很想很想皇姐的,但是如果去那里能让皇姐开心,能实现皇姐实现愿望,小珏也会很开心!”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坚强飒爽的皇姐因为她的话,笑着落下泪来。
“……小珏真乖。”
“这个被强迫和亲的大公主被父皇认为是他险些丧失帝王气运的耻辱,皇姐出嫁以后,卫瑶公主被禁止任何人再提起,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人再记得她,就连当今陛下都不知道他曾经还有一位姐姐,我成为了微慈大公主,熙和帝的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