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同张之江从房间里出来时,正好碰见了牧鸿志在苦口婆心地教训人,被训的对象正是因为当街打斗而被丞相押来狱律门的两个年轻公子。
“牧法司。”张之江叫了他一声,牧鸿志听见声音停下了口沫翻飞的教育,转身向两人见礼:“丞相大人!司使大人!”
瞧见那两个年轻人虽然灰头土脸,却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枭栩知道事情应该是处理完了,就问:“怎么回事?”
牧鸿志挠挠脑袋,叹了口气:“嗐,没啥大事,这位小冠公子以为这位高公子偷了一位老大娘的钱袋,一时冲动动了手,但其实是老大娘眼神不好,在街上指盗贼时认错了,现在贼人已经抓住了,钱袋子给大娘还回去了,这两位小公子,就罚了点钱,毕竟是马上要参加殿试的。”
两人是即将参加殿试的学子,枭栩不感到奇怪,让枭栩注意到的反而是那个少年的姓氏:“姓冠?”
牧鸿志明白枭栩的言下之意,颔首肯定。
“这位是冠霖小公子,算起来,是疆钰将军的堂弟。”
枭栩这下子又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那个少年。
冠霖小公子被枭栩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看得不舒服,刚才听见两人的聊天也明白他们知道自已的身份了,烦躁的气息从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我能参加殿试可不是因为姓冠!也不是因为我堂兄!”
“我是靠自已考上来的!”
枭栩料想冠霖一定是被每个刚认识的人都或明或暗地怀疑过自已是靠家族与堂兄的势力才得到武举名额的,才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敏感,丞相在心底好笑冠霖一戳就炸毛的可爱模样,却并不打算好声好气地哄说什么自已相信他,只是略显冷漠地轻嗤一声:“一个姓氏罢了,你难道以为本相会因为你姓冠就高看你一眼不成?”
“我……!”冠霖被这句话刺得耳尖羞红,这才想起面前的这位丞相大人,是素来与自家堂兄不和的,当然也不会因为自已是冠家人就对自已态度和善或是格外优待,倒不如说对方没给自已添堵使绊就已经不错了。
羞恼不已的同时,小公子心里竟然同时产生了一丝安心,这是他来宸都后遇见的第一个,真正不会因为他是冠家人、是冠九霄的堂弟,就讨好他、欣赏他或是轻视他的人,在枭栩眼里,他与平常学子没有任何差别,他只是冠霖,而不存在那些冠家赋予的光环。
冠霖的舌头舔了下虎牙,感受到轻微的刺痛。
那位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高公子,他大略整理了一下自已的衣衫,对着众人行礼:“诸位大人,若接下来没有什么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冠霖这才想起这个被自已冤枉了的公子,不好意思地伸手挠着自已的脑袋,不好意思地道歉:“那个……抱歉啊,高公子,我不是故意冤枉你的,你这么着急走是有什么急事吗?”
高公子脸色不是很好看,话语不乏讽刺地说:“原本是有些急事要办的,不过不必担心,现在已经没有了。”
冠霖没有傻到听不出来高公子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更为愧疚,“对不起……我会尽力补偿你的!”
高公子叹了一口气,到底没有太过迁怒少年,“不必,也不是你的错。”
枭栩适时开口,“高公子是本次科举殿试的举子,如果有任何难处,可以同本相说。”
高公子对着枭栩行了一个礼,虽得枭栩此言,他却不见常人的激动神情,不卑不亢地回答:“只是些私事,有些东西同人约好了要取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在下再约时间就好,劳丞相大人费心。”
“如若无事,在下就告辞了。”青年对着众人逐一颔首示意,并没有落下跟自已产生冲突的冠霖,而后干脆转身离开了狱律门。
“啊、高公子!”冠霖还想问一下高公子住在哪里,自已找时间正式登门道歉,见他就这么走了,赶忙也行个告辞礼,匆匆追着对方离开。
张之江站在枭栩身旁,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微微点头,“言行有度,举止有仪,不卑不亢,明事守礼,未来可期啊。”
枭栩听出张之江是在说高公子,感兴趣地问:“才见一面,评价这么高?”
“这样的人若是可以收入麾下,助力颇多,共事也舒心。”张之江并不掩饰自已对高公子的欣赏,左右他也不是本次科考的负责人,对谁喜爱都无所谓,张之江甚至专门向牧鸿志问:“这位高公子,全名叫什么?”
“回司使大人,其全名为高鸾鸣。”
“高鸾鸣,”张之江记住了这个名字,“‘碧云天上作鸾鸣’,是个好名字。”
枭栩朝高鸾鸣与冠霖离开的方向看着,接着问道:“那位冠小公子呢?”
“虽为冠家子弟,却不如青云将军行止稳健,性情冲动鲁莽,今日造成小祸,往后容易误了大事。”张之江对冠霖的评价就不太好了,甚至略显刻薄。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正直侠义,果敢真诚,是块可以雕琢的璞玉呢。”
为了一位素不相识的老者的钱袋坚持不懈地追捕盗贼,彰显侠气正义,虽然当街打斗破坏规矩还差点误伤百姓,确实莽撞冒失、欠缺考虑,但知道自已做错了事,就干脆道歉、承认错误、尽力弥补,可见敢作敢当,本性纯良。
张之江像早就料到了枭栩会这么说,无奈地上扬唇角,“你总是对小辈格外宽容。”
“颂海这话说得自已好似年近耄耋,实际不也同他们差不了多少年岁。”枭栩调笑友人。
张之江瞥他一眼,哼笑:“是不如丞相大人心性少年纯真,方才在屋子里还同属下哭鼻子。”虽然只是眼尾红了些,但不耽误张之江为了反击枭栩夸大事实。
枭栩反将一军:“你敢说你没哭?”他可是看见张之江眼里的水光了。
“……”张之江眼神飘忽移走,清嗓似的咳了一下,不说话了。
牧鸿志感觉自已好像听到了上司之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迟疑着想要捂住耳朵,可是听都听完了,再捂耳朵好像没有必要,而且万一两位大人再突然有什么吩咐呢?但是不捂上耳朵好尴尬啊,听到了上司之间的这种事情会不会因为一怒之下被灭口啊……
于是在枭栩与张之江两人眼中,牧鸿志自已一个人嘴巴张合小声念叨什么,两只手不断抬起又放下,想碰上耳朵又好像在犹豫,来来回回,好生奇怪。
“牧法司这是怎么了?”张之江一手挡着嘴,侧脸小声询问枭栩。
“嗯……”枭栩其实也不理解,只能猜测道:“许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最近不是有人上谏说要修改部分律法,陛下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可能近期牧法司忙得精神不太好了,我们不要打扰他。”
张之江认真点头。
一个金铭军在此时跑了过来,枭栩一看,正是那时在街上赶来的金铭军小队长,男人躬身抱拳,“丞相大人,所有城内金铭军队级以上负责人,都已经在侧院等候了。”
“嗯。”枭栩冷冷应了一声,对张之江道:“我先去处理这件事了,颂海。”
“好。”
两人道别,张之江目视枭栩离开,冲牧鸿志说了一句自已进屋处理卷宗去了,也没管牧鸿志听没听见,自行快步进屋关门。
等牧鸿志回神时,整个院子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了一阵吹过的清风,“……哎?”
……
张之江大步走进房间,“砰”地一下关上房门,颤抖着手将门闩插好后,就无法控制地腿软,倚着房门跪坐下来。
“呼,唔……”眉眼清俊的青年将头倚靠在房门上,连头发散了都全然不顾,眉头紧皱似乎在压抑什么痛苦,一只手哆嗦着捂上了自已的小腹。
难以言喻的灼热和刺痛同时自小腹处沿着经脉向外蔓延,近乎抽空了张之江身上的所有力气,让他除了刚才那一个捂住小腹的动作之外,连抬起另一只手都做不到。
“呃,好…热,为什么……”
汗水自脸颊滑落,已经分不清是因为难耐的灼热还是极致的刺痛。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作,自从新年假期结束回到都城之后,这不知道从何产生的病痛就不定时会来折磨他,他不是没有尝试看大夫和吃药,可是所有替他看过身体的大夫都说他没有任何问题,开出的药吃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病痛突发得越来越猛烈,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开始还能强忍着行动,到现在已经是只要发作就几乎无法行动的地步。
如果症状继续严重,他不保证自已还能不能忍得下去。
张之江此刻的神智还算清明,身体的不适让他额头的青筋都在突突臌胀跳动,喘息间发出的细微声音都是破碎的。
‘明明,昨天才发作过,为什么今天又突然……!还来得这么猛烈,比以往都更热更疼,险些就没办法在如生面前维持正常表现了……’
张之江为了忍住声音,咬紧下唇,力气大到唇上的皮都咬烂了,冒出鲜红的血珠来。
脑海里回想着几次看病大夫们看不出症状的疑惑神情,又想起自已的真实血脉、父母还在世时的教导,还有体内沉睡的那个东西……
张之江颓然闭上眼睛,歪曲身体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渐渐蜷缩起身体,没有点灯的房间十分昏暗,青年躺着的地方因为位置也无法照到任何光亮。
‘稍微,歇一歇,一会儿就好……’
在燥热和疼痛中,张之江放任自已的神智陷入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