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守城门的金铭军们的疑问并没能传进丞相大人的耳中，马车在出了城门后就加快速度行进，一路向华宁山驶去。
大抵两刻钟过后，驾车的车夫勒停马匹，慢慢停下马车，对着车厢里说道：“二位大人，到了。”
“嗯。”马车里的枭栩淡淡应了车夫一声，转眼看见斜坐着、头靠木窗呼呼大睡得毫无形象的庄十方，额上青筋直跳，丞相也没打算忍，一抬脚踹上男人的小腿，直把对方踹得“嗷！”一声怪叫惊醒过来，困意未散、满脸懵然，“发生啥了？”
“清醒点吧，庄大夫，我们到华宁山了。”枭栩没好气道。
这一次他们两人出来并未告知其他人，枭栩甚至只从许家带了一位车夫，风花雪月四个姑娘和楚含锋近来都为各事忙得分身乏术，这种不一定会有结果的探寻，枭栩不打算让他们一起。
更何况，他也怕上山后路途崎岖，行动不便，稍有不慎自已眼睛的情况就会被楚含锋他们看出来。
“已经到了？”庄十方晃晃刚睡醒的脑袋，伸了个懒腰后就跟个猴儿一样飞快窜出了马车，枭栩倒是没忙着下，而是先从袖子里拿出了葫芦瓶，将秘药倒出数颗以水顺服，略缓几息后，拿上车厢内为了登山准备的竹杖，这才准备下车。
枭栩并没料到，他刚掀开帘子，就瞧见刚刚还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庄十方背对天光，朝他笑着伸出手要扶他下马车，男人眉目俊朗，这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竟显得格外深情。
“小医可得扶好我们眼睛不好的丞相大人，这要是磕了碰了，小医罪过可就大了。”他听见那在正经和不靠谱间来回横跳的庄神医语气含笑，如此说。
其实这家伙偶尔还是挺有魅力的。
可惜我们冷漠无情的枭丞相并不吃他这一套，服过药后，他的体能与武力都是巅峰水平，只是眼睛有点问题罢了，下个马车这种小事哪里需要庄十方来扶。
于是在神医的注视下，枭丞相忽视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施施然自已跳下马车，步履矫健地走在前面，转头嘲讽庄十方，神情在晨光下鲜活漂亮得摄人心魄：“谢谢庄大夫的好意，不过这些伎俩还是拿去对付心上人吧，对着本相献殷勤做什么。”
庄十方见好意白费反而笑了，不过并没回应枭栩这句话。
马车并没有直接停在华宁山山脚，那边路途弯曲，马车是过不去的，两人收拾好东西就开始步行，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华宁山山脚。
枭栩与庄十方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华宁山山峰。
华宁山不是林州最高的山峰，却是林州最险的山峰，平日逢春城百姓上山伐柴、捡菌、祭祖都是到安全平缓的半山腰左右，但是他们此次的目的地却是华宁山最高处的那片山崖，因为山崖是最有可能生长仪罗花的地方。
“枭相，您可以吗？”眼瞧着那凹凸坎坷的山路、深浅杂乱的草木，庄十方不禁对枭丞相产生了担忧。
枭栩闻言冷冷瞥庄十方一眼，不发一语地拄着竹杖大步朝华宁山走去，把神医大人远远抛在身后。
庄十方指着心口发誓，他刚才那句话真的是真心实意的担忧，没有半点其他意思！但这句话还是太过容易让人误会为嘲讽了点，男人自认理亏，摸摸鼻子大步追赶：“枭相等等小医！”
两人脚程很快，一个时辰余就从山脚爬到了半山腰，在平缓地稍作休整后继续前行，在太阳升至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接近了山顶，从半山腰过后的路一步比一步难走，到现在已经是稍有不注意就可能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的程度。
在7478的侦查提示下，枭栩很快就比庄十方更先一步地发现了仪罗花，他叫了庄十方一声，抬手指向不远处高峻山壁里那自缝隙中隐约透出的一抹紫色，“你看，那是不是仪罗花？”
庄十方眼前一亮，活动手脚准备攀岩，“枭相稍等，小医去看看。”随即男人身形利落地爬上石壁，找到了一处离花近些的落脚点，刚刚站稳，鼻尖便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
这熟悉的香气……
庄十方不敢冲动下定论，小寸挪动脚步和身体，用一个最不容易站稳但是离花最近的姿势，凑近了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心中止不住地激动。
是了，真的是仪罗花！
庄十方正想回首将这份惊喜分享给枭栩，然而下方丞相焦急的喊声已经先一步传来：“庄十方！小心！！”
庄十方似有所觉地转眼，就与一双冰冷的蛇瞳对上了。
那是一条两米多长的圆头黄腹黑蛇，缠绕在歪脖子树延伸出的粗壮枝条上，微晃头部，粉色的信子嘶嘶地吐出缩回，尖利的毒牙昭示它的极度危险。
“嘶……”黑蛇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猛地大张毒牙朝庄十方咬了过来！
庄十方刚才为了观察仪罗花，用极尽伸长躯体的姿势站在落脚点边缘，如今行动不便完全无从躲避，脑海里正翻找着什么药能解蛇毒，一把匕首先蛇一步唰地钉中了蛇的七寸！力度之大将那毒蛇死命钉在石壁中！黑蛇疯狂扭动挣扎许久，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不甘地断绝生息。
庄十方见危机解除忙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套皮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将仪罗花摘下来用盒子收好，不待松一口气，庄十方又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方才那种蛇，虽然并非群居，却很喜欢与同类一起行动……
庄十方立刻回头：“枭相——！”
此时的枭栩早与一群蛇缠斗起来了，匕首为了救庄十方扔了出去，他手中仅剩的竹杖只能勉强应付，枭栩应对得十分吃力。
专注于眼前这群大蛇的丞相并没有注意到，一条细小的幼蛇从他身后的草丛里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脚边，对着他的小腿张口咬了下去！
“呃！”枭栩感受到被蛇咬中的刺痛后皱起眉头，用竹杖直接敲碎了小蛇的脑袋，然而为时已晚，毒素已经注入身体，自小腿的血液飞速向全身蔓延。
好在庄十方迅速赶了回来，他从包袱中掏出一包药粉朝蛇群撒过去：“滚开！畜生！”
“嘶——！！”蛇群被药粉刺激，四下离散逃跑，庄十方跑过去扶住枭栩的身体唤他：“枭相！还好吗？”
“…我……”不知是因这蛇毒发作得很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枭栩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逐渐模糊不清，他很想回应庄十方，然而他才刚刚发出一个不清楚的音节，就彻底失去意识，身体软倒下来。
庄十方眼疾手快地把倒下去的人搂进怀里，立刻寻了处干净的石头让枭栩倚靠着，庄大夫撕开枭栩的裤子，露出被咬伤的小腿处白皙的肌肤，上面两个对称的牙痕伤口正在流出丝丝发黑的殷红血液……
庄十方把自已的袖口撕成布条，用以绑扎枭栩的膝盖下方，来减缓毒素的扩散，并用随身带的药膏先替枭栩简单处理伤口，手上动作飞快的同时，脑袋也没停止运作，思索着解毒的方法，事物多半相生相克，毒蛇聚居于此，那附近很可能会有解蛇毒的药草，他必须尽快找到，先帮枭栩抑制蛇毒，然后立刻带人下山回城。
为枭栩周身撒下一圈驱散虫蝎蚁蝇的药粉，庄十方不敢耽搁，立即在周围搜寻起来。
好在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能清解大多数蛇毒的璋玉叶就生长在附近，庄十方将药草采回来，摘下两片打开枭栩的唇让丞相含在嘴里，其他的被庄十方塞进嘴中嚼烂，敷在枭栩伤口上，又撕了一根布条包扎好。
暂时处理好的庄十方打横抱起枭栩，脚步飞快地向山下而去。
焦急下山的庄十方并没能注意到，那些刚才攻击他们的毒蛇从草丛里再次现身，这回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树木遮蔽的巨石后，一道身姿倩丽的身影俯下身，任由为首的一条毒蛇爬上她的指尖，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腕。
“乖孩子。”女人吐气如兰，指尖轻点黑蛇的脑袋，身后蛇群跟从，她登上山崖遥遥往下山的方向眺望，语气莫名：“身边居然跟了个大夫，你倒是命大。”
“不急，不急……”她抚摸着毒蛇滑腻的鳞片，低低重复喃念，不知道是在劝自已还是在劝手上躁动的黑蛇：“我们还有机会的。”
“枭栩他逃不了的。”
……
枭栩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的。
他很清楚这份黑暗并不来自于夜晚，即使是再暗的午夜，人的眼睛在适应后也总能看清楚一些什么，比如家具之类大物件的模糊轮廓，亦或是自已放在离双眼距离很近的前方晃动的手掌。
枭栩放下了自已的手。
——他看不见了。
枭栩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秘药的副作用发作是迟早的，只不过他没料到竟然来得这么快罢了。
人在失去五感的其中一项后，其他四项感官就会变得更加灵敏，恰如此时的枭栩，他能嗅到空气中残留的汤药气息，能察觉到他的口中曾被人喂过糖水，能感觉到手背上由阳光照射带来的细微暖意，也能听见有人往这个房间走来，怕惊扰了谁似的轻缓推开房门，而后是木盆掉到地上，其中水流激荡洒出的哗啦声响。
好吧，这么大的声响不是个聋子都能听到。
“……谁？”那进来的人迟迟没有出声，枭栩不知是谁，便只好自已先开口询问，嗓音带着初醒的哑意。
那人像是被这一声唤回神智，抬步走到床边，低声叫他：“主子。”
枭栩露出明朗的笑容：“是含锋啊。”
楚含锋看着枭栩涣散而没有焦距的眼眸，说话的嘴唇都在颤动：“您的……眼睛？”
“这个吗……”枭栩用指尖碰了碰眼尾，叹息般陈述道：“含锋，我好像看不见了……”
楚含锋双瞳紧缩，冷峻的表象寸寸碎裂。
“别担心，没事的。”枭栩这个失明的人却比楚含锋还坦然轻松，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失去视力这件事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困扰：“我昏迷了多久？城内的疫情现今如何了？”
楚含锋却很少见地没有立即回应枭栩的问题，满心只剩下了枭栩那双失去光彩的美丽凤眸，心脏像被无形的大手捏住一样剧烈地疼，咬着牙留下一句：“属下这就去请庄大夫和宋太医。”便立刻转身飞快离去了，任身后枭栩怎么喊他都没停下脚步。
‘木头侍卫好像有点改变了，知道不能愚从命令了。’枭栩满意地眯眼，‘不错，值得夸奖。’
［毕竟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您还如此风轻云淡的样子……楚含锋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快要崩溃了，宿主大人。］7478有些同情楚含锋，更多的是在担忧枭栩的身体。
‘不过就是失去视力而已。’枭栩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漫不经心道：‘我在第一次用秘药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结果了，没了眼睛，我照样可以让所有事按照我的谋划进行，仅仅是多花点力气罢了。’
7478当然不会怀疑自家宿主的能力，但这不妨碍它依然不希望宿主失去视力，［可是……］
‘好啦，也不一定真的全瞎呢，就算庄十方和宋新岑治不好，可别忘了宸都还有一位天命所指的国师大人呢。’枭栩打了个哈欠，‘我想，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对了，我昏迷了多久？城内疫情如何？’
［您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宿主大人，那时庄十方带着不省人事的您策马回城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个半死，给您解毒、喂药、检查身体忙活到了凌晨。］
［城内的疫情在庄十方带回仪罗花后，很快就找出了有效的药方，几个昨日试了新药方的病人症状今天明显改善，仪罗花毒性强烈，做药需要的剂量非常少，那一株仪罗花就足够整个林州的病患使用了，城内知道消息的大家都很高兴。］
‘这就好。’枭栩在床头换了一个舒服的方式坐着，‘早日忙完林州的事，我也好尽快回宸都去。’
7478疑惑，［那许家？］
‘萧羽已经死了，回不去了，7478，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来说都是。’
［这样啊……］7478叹息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