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姓孙的大抵是害怕了,没再为难我们,我们被带去官府的牢狱,等待被人买下。爹当时还没就刑,只可惜他被关在牢狱的最深处,我只有在他被押去刑场那天远远看见了他几眼。”
“那孙州守笑眯眯地来邀请我娘,邀请她去观刑。”
“为了能在我爹死前再多看看他,阿娘同意了。”
“后来,阿娘没能回来,士兵说,是她在回来的路上,趁他们没注意兀自挣脱束缚投了江。”枭栩说到这里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劲儿才继续说:“阿姊原本的婚约,自是废弃了。那汉子是个好人,还想着把阿姊买回家,即使阿姊不能结婚没名分也互相陪伴到老,但像我们这种奴隶价格高昂,根本不是那家境普通的汉子能承担起的。”
在林州州守专门吩咐人严加看管的情况下,即使许家想要给那汉子提供金银帮助也是根本送不过去,实在有心无力,在当时,许家不被牵连已经很不容易。
“阿姊最终被一个暴戾好色的老鳏夫买走,没到一个月传回消息,被折磨死了;阿兄从入狱之后就染了病,阿姊去世的消息传回没两天也病逝了。”
“我之后也染了病,发烧到昏迷,可能是气息太微弱了吧,狱卒直接当我没了气,把我扔去了乱葬岗……谁能想到呢,我竟然还活着,之后我就改名换姓离开了林州。”
“当年的事,大概就是如此。”
话音落下,厅内久久寂静无声,枭栩奇怪地抬头,便看见众人眸中俱是满溢出来的怜惜和心疼,好些甚至都要哭出来了。
……卖惨效果好像好过头了。
[呜呜呜宿主大人,您好惨啊!]就连现在感情还很淡薄的7478听完之后都觉得好痛苦好难过。
‘?7478?’枭栩无奈地哄它:‘冷静点啊宝贝,我就是个讲故事的,真正惨的是原来的丞相大人啊,别难过嘛。’
[呜……]7478依然没能缓过来。
“所以,萧羽的奴籍现在还在林州州府那里记录着?”冠九霄率先打破这悲伤的静默。
“大抵是吧,虽说记录中萧家所有人现在都已不在人世,但这种因官员犯罪而并入的奴籍是不会销毁的。”枭栩言语平淡。
“但,但是,枭…小叔叔现在是丞相,想销毁一份奴籍也是很容易的吧……”许忆安说出小叔叔这个称呼时还略显犹豫,悄悄拿眼睛觑着枭栩,见他面上没有异色才放下心,与此同时,也依旧感觉奇妙得不真实。
他的小叔叔,是大璟的丞相哎!
经许忆安这么一说,许家人才回想起这个被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实:在他们眼中还是曾经的那个孩子、需要被接回家悉心照料疼爱的小羽,如今是大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丞相大人。
许家人心情略复杂。
世人皆道枭丞相残暴狠辣,挟天子以号百官,掌朝政以足私欲,许家人不是听风就是雨的那类,但也对枭栩不存在什么好印象,可是如今知道了枭丞相其实是他们家的小羽……
‘我们家小羽那么乖,才不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政敌造谣!’
‘我们小羽冰雪聪明、芝兰玉树,不听羽儿话才是不正常的吧。’
‘十五岁就当上丞相了,真不愧是咱们的小羽!’
许家众人用眼神传递着自已的想法,确定大家想法一致,心满意足地笑了。
许家是家风清正的家族,对孩子的教养并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宽松,但是许家也是很护短的家族,他们总是对家族内的每一位亲人抱有最真挚、深沉的信任,错了该受罚,但是若是没错,许家绝不允许自家孩子受委屈。
枭栩当然不会拒绝许忆安叫他“小叔叔”,但是对于许忆安的话,他选择了否认。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销毁一份奴籍,而是为我萧家平反,还阿爹清白。”
这才是最难的部分。
整整十三年过去,想要寻找当年的证据可谓困难重重,那年处决林州州守时枭栩曾派人调查寻找都一无所获,更别说现在了。
“此事,千难万阻啊……”许老夫人又何尝不想还女儿女婿一个清白,无奈商贾之家地位低下,对此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外祖母不必过于忧心,这终究只是小羽的执念罢了……小羽这次回来,是为了林州的水患。”
谈及此次的水患,大家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次水患,是老夫生平仅见的严重。”许正则抚须,眉头紧锁着,显然特别忧虑。
“此次不止天公降雨,还有大坝塌毁,天灾人祸交错,百姓之哀啊。”许老夫人神情悲戚。
“之前魏策对我说过,咱们家有在帮助州府赈济灾民?”
许正则的妻子周大夫人显然对枭栩说出“咱们家”这个词特别高兴,回答枭栩:“对的,逢春城内早晚各一次的施粥都是咱们家在办,你二舅这两天没回家就是在处理这事。”
萧羽的二舅就是许知灵小姑娘的父亲许正明,枭栩知道这件事,但萧羽的记忆中可没这一号人,丞相大人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许家人七嘴八舌给他解释了,这些繁琐按下不表。
“既然如此,我想去施粥那里看看。”
……
宸都,早朝,皇宫明宸殿:
这是枭栩等人离开宸都后的第一个早朝,大多官员已经知晓了丞相与将军一同离都的消息,故而今天的早朝格外喧闹。
能压住百官的都不在,不少人心底活络,蠢蠢欲动,还有一部分试图接近张之江和林闻阙打探打探枭栩什么时候回来,但都碰了一鼻子灰。
“陛下驾到——”福如海高喊一声,伴着卫珩禹与空尘一同走上大殿最上方的龙椅,心思各异的大臣们纷纷下跪见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在起身的大臣们注意到帝王身边出现了一个新人的同时,卫珩禹也对着下方的众大臣们介绍起空尘:“这位是安明寺的空尘大师,在先皇时在朝的爱卿应当是认识他的,诸位想来也知道丞相与将军为了林州的事情暂时离都了,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内,空尘大师将以国师之位帮朕处理朝政。”
“诸位安好。”空尘双手合十对下方众人见了个礼。
百官哗然不止,并不仅仅是因为空尘的突然出现,更是因为眼尖的大臣已然发现——空尘腰间当做腰带的绳子,正是枭丞相曾经日日佩身、随时拿出用来抽人的紫鞭!
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将视线投向了站在前方的张之江与林闻阙,而我们的左右使大人也不负众望地率先对空尘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下官参见国师大人。”
百官:“……”
确定了,这位空尘国师也是枭栩一派的人。
枭丞相即使暂时不在朝堂,朝堂上也到处都是枭丞相的痕迹。
……
下朝后,卫珩禹同空尘一路行至御花园内。
秋季的花园里开着各色的菊,朵朵相接的璀璨舒展摇舞,映入满眸的黄金,似乎秋季永远都是这般盛大灿烂的热烈,生命在进入漫长而艰苦的寒冬沉眠之前选择了以最辉煌的方式向世界告别,燃烧时间来呈表出高歌吻痛般的壮美,于是秋季便被太阳的颜色填满,成为完全不同于伏夏的另一种温暖却不灼人的、代表生机的模样。
——那是自然华美的奇迹。
空尘抚摸盛放的菊花蕊瓣,不由得想着给他的阿栩做一件锦霞金菊图绣的披风也不错,搭上次那件银杏长袍就很好,再订做一条金嵌羊脂玉的腰带,阿栩穿上这一整套一定特别漂亮。
空尘脑子里正给枭栩换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卫珩禹忽然幽幽地问他:“空尘国师,什么都知道吗?”
“陛下想问什么呢?”空尘没对卫珩禹的突然提问表现出任何诧异,只是像一个长辈般引导小皇帝说出自已的真实欲求。
“朕……”卫珩禹没有犹豫太久,直截了当地问空尘:“朕想知道,先生他的身体,还能彻底治好吗?”
空尘听完后看向卫珩禹的眼神很复杂,卫珩禹觉得他好像想跟自已说很多话,但他没说,不知道是因为被什么东西限制了还是自已不想告诉帝王。
卫珩禹最终只得到空尘不知所谓的一句:“只要你别让他失望。”
……
昨日的瓢泼大雨到今日已经止住,虽然天依旧阴沉沉的,雨却是不再落了,枭栩打算趁此尽快去坝上看一看,然后赶去下午时分的施粥地亲眼考察下灾民情况。
枭栩正要出发之时,许忆安忽然叫住了他们:“将军!小…枭相!请等一下!”
“忆安?”枭栩停下脚步看着许忆安跑到他面前,“怎么了,有什么事?”
“那个,枭相,我,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行动,可以吗?”许忆安忐忑不安,即使知道了枭栩其实是他的小叔叔,许忆安对枭栩的敬畏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
“哦?”枭栩勾唇,眼神很温和,“为什么?”
“因为,”许忆安鼓起勇气,认真地说出自已的想法,“我想成为一名好官。”
“我不知道我能否在明年的殿试中科中鼎甲,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大璟的银司司呈,但我总归是要为官的,无论官职大小,我都希望我可以尽力做好它。”许忆安对上枭栩暗含鼓励的目光,表述得愈加坚定清晰,“我希望成为一名像姑爷爷和您一样的好官!为天下的百姓,做一点事。”
“太奶奶告诉我,既然想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就要体察百姓辛劳、民间疾苦,所以我想随您去看看真实的人间。”
真实的、痛苦的、悲困的,最底层百姓受难的人间。
枭栩这下是真的欣慰而笑,“忆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正直、善良、赤忱满怀,哪怕还不够成熟,但这根本不是问题,他已经拥有了成为一名好官最基本的品质——
主动去关心百姓、体察民情。
这是最最重要的。
“枭相,您同意了吗?”许忆安眼眸发亮。
“这是好事, 我为何会不同意?”枭栩轻笑,“还有,不必如此生分,没有外人时,就唤我小叔叔吧。”
“是!小叔叔!”许忆安高兴极了,乐颠颠地跟着枭栩上了马车。
不远处将一切纳入眼帘的许正则和许扬清也满脸笑容。
“好啊,忆安跟着小羽学,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许正则双手背在身后,不住点头,“有忆安陪着,小羽也会高兴些吧,好啊,好啊……”
“父亲说得是,希望忆安能成为小羽的左膀右臂,现在的朝堂……唉,小羽应当很累。”许扬清感慨不已。
“我相信有小羽和那位冠将军在,大璟会慢慢好起来的。”许正则语气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经验和对自家孩子的信心。
“嗯,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