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病患，熟悉的医者。
宋新岑为枭栩把着脉，一瞬间感觉自已成了枭栩的专属太医，但是感觉到枭栩虚弱的脉搏，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人怎么又不好好照顾自已的念头，仔细观察过眼睛确定暂时没有问题，宋新岑才收回手。
“宋太医，枭相情况如何？”卫珩禹就站在一边，宋新岑刚收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这……”宋新岑略显犹疑，被冠九霄注意到后他立即说道：“太医直言便是，有陛下在，枭相不会为难于你。”
枭栩停了咳嗽，现在躺在帝王的床榻上假寐休息，闻言倒是没说什么。
“是，那小医便直言了。”
“除却先前早有的陈年旧疾和部分暗伤，这次新增的细小伤口倒是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丞相肩膀上的伤口初初愈合，还需多加养护，身上多处淤青虽然看着吓人但未伤及骨头，用药敷着就能随日子消散，如今主要是体内血气运行不畅，头昏、体冷、发汗便成了常事，需得温和的汤药慢慢滋补调理最好。”
“那便麻烦宋太医了。”冠九霄对着他颔首。
“将军客气，小医分内之事罢了，若无其他吩咐，小医便告退为丞相准备汤药去。”
“下去吧，库房内的药材尽随使用，不必珍惜。”卫珩禹如此说。
“唯。”宋新岑收拾好药箱，行了礼告退了。
寝殿里一时间又只剩下他们三人，枭栩即使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来自帝王和将军的灼灼目光，分外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搅动被角，沉默地与他们俩僵持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睁开眼，“你们想说什么？”
“难道不是如生你想说什么？”
“……”枭栩把视线定在床边淡金色的帐幔上，沉默不答。
卫珩禹走到床边，扶着床沿跪坐下来，对着枭栩轻轻地唤：“先生……”
枭栩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他从床上坐起，柔软的长发披散在颈肩，注视卫珩禹咽喉发紧，“您……方才唤臣什么？”
卫珩禹珍而重之地重复：“先生。”
多么遥远而熟悉的称呼。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臣子，枭栩自然会时常接触到皇子们，先帝子嗣稀薄，早出生的不是夭折了就是脑部有疾，唯一一个健康的就是卫珩禹，两人接触间他不少教导对方诗书礼仪，因枭栩满腹才识，加之曲常帝师年岁已高，先帝甚至给枭栩封了太师，实打实地让他在闲暇时教导卫珩禹，那时，卫珩禹便乖乖巧巧地叫他“先生”。
只是自他夺了玄金令后，小皇帝便再没这般叫过他，只生疏而不失礼地叫“丞相”。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枭栩眼尾不明显地泛了红，神色温柔下来，“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是受委屈了？”
卫珩禹摇头，安静了许久，才开口说：“我曾经，极为仰慕先生您，在未曾谋面前，就在心底无数次勾画您的形象。”
【大璟开国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被空尘国师称赞、被父皇封相的天才，几乎是年幼的小皇子高山仰止的人物，就连向来严厉的曲常帝师在提起对方时，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这让小皇子对这位枭栩丞相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后来见到了您，才发觉一切的美好想象，都不及您万分之一。”
【御花园初见，少年丞相只着一身水色绸衣，未及冠的长发用绸带微束随风轻拂，立于蓉池前，脊背近松、清雅似莲，貌若春夜江花之淡蕊，身如秋霜傲雪之青竹，一步一行蕴满风雅，眼眸流转间荡开的就是无边的天上风月。
小皇子瞧着那美好得不似凡尘人的少年向他看了过来，突然想起前几日读过的神话故事，于是便不假思索地好奇：“你是月宫来的神仙吗？”
“神仙”微微一愣，随后噗嗤一笑，弯了眉眼，“您说笑了，微臣枭栩，新任中朝丞相，见过皇子殿下。”】
“您的才学令我折服，一旦您因为帮父皇处理政务没法来见我，我都会难过上好一阵子……”
【“老师，今天先生也不来了吗？”卫珩禹捧着书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阵子，还是没忍住问身边的曲常。
曲常拿戒尺不太用力地敲男孩儿的额头，“如生不仅是你的先生，更是大璟的丞相，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来教导你个臭小子！”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就是皇子在他面前也就是个平常小孩儿，做错了打骂照样。
“唔……”小皇子郁郁寡欢。
“你倒是真喜欢他。”曲常这么感慨一句，话头又转了个弯儿：“不过如生确实就是招人喜欢。”
“你倒不如趁着如生没来好好读书，若他后来见了你读书读得好，也会高兴的。”
“真的吗老师！”小殿下闻言像打了鸡血，登时充满了斗志，捧着书继续埋头无尽知识海洋。】
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倾慕、太过喜爱，在背叛发生的那一刻才会格外痛彻心扉。
【老师在他面前被先生杀死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于脑海中重演，曾经那些与师长相处的美好回忆，在被血色侵染后蚀成最锋利的刀刃扎进胸膛，记忆碎片翻搅得血肉模糊，疼得卫珩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为什么，先生！！为什么……”】
“先生，”卫珩禹拉起男人瘦削修长的手贴在脸侧，让滚烫的泪水淌过丞相的手背，渴求着师长对他的爱护，“先生，学生好疼啊……”
愧疚如潮水将丞相大人淹没，卫珩禹是愤怒、辱骂、质问、仇视，他都可以淡然处之，然而若这孩子用这般纯澈的眼眸哭求他，他便怎么都狠不下心了。
枭栩发声艰涩：“抱歉……”
终归是他对不起这孩子，他本不必承担这些的……
“先生，学生不要您的道歉。”卫珩禹双手将枭栩的手握住，紧紧贴着自已，不让男人逃走，“学生只求您，告诉我真相。”
“……”枭栩咬唇，眸中挣扎晦暗。
卫珩禹将他的犹豫看进眼里，眸光一闪，继续央求：“先生？告诉我吧，求您，学生想帮您，先生……”与此同时，泪珠也没停止滚落。
在卫珩禹的苦苦哀求下，枭栩长长叹息，用另一只手替帝王擦去眼泪，露出一个苦笑：“好了，这么大人还哭哭啼啼的。”
“你想知道什么，先生都告诉你……”
“别哭啦。”
毫无保留，绝不吝啬，一如从前。
经历过此次巨变的小皇帝，似乎聪明得过分了，连利用先生的愧疚与心软这种事都做得无师自通、得心应手。
即使没有枭栩，先帝照旧会在他十岁那年驾崩；即使没有枭栩，被下了蛊的曲常也会选择结束自已的生命；即使没有枭栩，他卫珩禹也仍旧需要尽快成长、处理政务、治理国家，背负所有压力。
枭栩从来没有对不起卫珩禹，卫珩禹也从来没觉得枭栩对不起他，哪怕是在他被蒙蔽以为枭栩想架空他的那段时间里，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但他的先生是如此温柔又心软的人，总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已身上。
于是就让狡猾的学生钻了空子，一点点戳着先生的软肋，逼着先生展露原本无瑕的模样。
这一点，冠九霄察觉了，但为了让枭栩敞开心门，他没有管。
而枭栩本人当然也察觉了，不过这本就有利于他的计划，他自然也乐得不管，陪小皇帝演自已被他求到不得不说出真相。
人，经历失去才懂得珍惜，经历变革才学会成长。
演了一场护驾坠崖险些死亡戏码的枭栩，可比原来那个把小鹰护在羽翼下，让其慢慢成长的丞相要狠得多。
……
“闻帝师的死，大抵就是如此。”枭栩垂眸抓着冠九霄给他盖回来的被角，靠在床头，被发丝遮住的眼眸隐约不清：“私自做出了违背他的意愿的事情，我很抱歉，只是我认为这确实是让您快点成长的最好方法，璟国没有时间去培育一位帝王慢慢长大了，我也等不起。”
又是西漠……
“你的身体，是因为这些年积劳成疾？为何不好好医治？”冠九霄皱眉。
“准确来说，是幼年落下的病根，这几年略有加重而已，治不好的。”枭栩不甚在意的口气惹得帝王与将军心中不满，“你八成未曾重视过，怎么就知道治不好了？”
枭栩哑然。
“为何要帮我供养虎贲卫？”
“金铭军虽然由我掌控，但我身处朝堂，无法赶赴边疆作战，对抗西漠的只有你的虎贲卫，你虽世家出身，但松州冠家是出了名的清廉，手中银子大多用去填了军费的窟窿；国库本就空虚，这几年陛下爱护民生也没收上几文钱，银司部又最是不情愿批军费的，几十万人的军队，战争粮草、冬季棉衣、武器修换，何处不要钱？你哪里养得起？”仿佛自已做的只是些寻常小事，枭栩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我同你不一样，每年我明面上的俸禄、税银、补贴都很充裕，私下做生意的产业收益也可观，况且私底下给我送礼的只多不少，我不必在乎名声，金银财宝来者不拒……帮你供养虎贲卫与边疆的百姓，理所当然。”
这又是哪里来的理所当然。
冠九霄内心叹息，别看这人说得轻松，养兵最是费钱，每年花销上百万两也是寻常开销、勉强紧凑，枭栩自已养着金铭军还帮他补贴虎贲卫，其中艰辛难为外人道也。
“先生之后原本是打算怎么做？”自枭栩说起往事后就陷入沉默的卫珩禹又提了问。
“……原本，是打算就这样下去，清理朝堂、养护军队，等你到了年纪，能独当一面后，就把玄金令交还于你。”
他会为他做好一切前期的准备工作，给他一个干净的朝堂、平安的环境、强大的军队，然后让他去亲手开启一个盛世繁昌。
“那先生您呢？您想过自已吗？”
如果他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待他‘夺回’玄金令，失势的先生会是什么下场……
卫珩禹几乎不敢去想。
“我没关系的。”枭栩伸手轻抚少年人的头发，动作很轻，也可能是因为他还虚弱着没什么力气，在卫珩禹感觉来就像微风拂过鬓角，柔软得不可思议。
‘不是没关系的啊，怎么可能没关系！’
卫珩禹几乎控制不住要把这句话喊出来，然而当他触及到那温和的目光，他便只能将多余言语尽数咽回去，去拽先生的衣角。
没事的，他现在知道了，他不会让那种可能发生的。
绝对不会！
……
［恭喜宿主成功于帝王卫珩禹、将军冠九霄面前洗白自已。］在冠九霄他们自觉离开不打扰枭栩休息之后，7478冒出来对枭栩表示了祝贺，它甚至在枭栩脑海里放了几串电子烟花，五颜六色、噼噼啪啪地炸开十分喜庆。
‘本也不是难事’枭栩不是谦虚，卫珩禹和冠九霄都是聪慧明理的人，只要能解开误会、消除谎言，让他们知道枭栩的所作所为，他们就会坚定地站在枭栩这边。
［接下来您打算做什么呢？］7478好奇极了。
‘嗯……’枭栩眨了眨眼睛，‘话说，水患将近了吧。’虽然是疑问，青年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7478应是：［林州已经降水两日，虽然暂时都是小雨，但接下来雨量将与日俱增，不出五日，大坝就会被冲垮，如果林州的州守反应快，您七日后就能收到报灾的折子。］
‘知道了。’枭栩把视线定在少有血色的指尖，渐渐出神：‘也是该去林州一趟了。’
［宿主大人接下来准备去林州治灾？］7478卡顿了一下。
‘是哦，怎么了吗？’察觉7478有些欲言又止，枭栩主动询问。
［治灾非常辛苦，而且污水中的细菌、发病人群中的传染病毒对现在的您来说都比常人更致命。］
‘我知道，不过我必须要去。’
前世枭栩因病将林州治灾交于他人之手，最后却酿成大祸，此次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亲自前往林州将未来的危险隐患全部抹除。
7478知道自已的话并不能改变枭栩的决定，最终只能如此干巴巴地说：［请宿主千万注意身体。］
枭栩知道7478是关心自已，他也不吝接受这份关心：‘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