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苍绿的石榴树下,站着一位穿月白色轻衫的男子,其身形颀长清瘦,远看濯濯如春月柳。他手执折扇,轻抬慢步,又有如松下之风徐徐拂来。
卿言看清他的脸,昳丽俊美,纤妍白皙,墨发挽成公子髻,只用一支玉簪插在发间,便是这般寻常的装扮,气度却超凡逸世。
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卿言初见容寂,对他的第一印象。
卿言记忆力过人,容寂这个名字,她曾听爹爹提起过一次。
当朝大兴科举,两年前容寂以庶人白身进士及第,后参加吏部“博学宏词”考选,入弘文馆成为“北门学士”。
北门学士无官阶,名义上是为皇帝修撰著作的文人学子,实际上却能直面皇帝,参议朝政。
爹爹曾叹息过,魏明帝有意扶持寒门和庶人阶级来打压士族门阀,北门学士实际便是为分宰相职权而设立的。
容寂做了两年北门学士,近来才被授予官职。
他虽现今只是从六品官,能被皇帝选中成为北门学士,侧面说明他有宰辅之才,将来步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
卿言期待着他是一位松风鹤韵的贤臣,她爹爹的冤屈,需要有人帮她审查。
然而待容寂走近,卿言闻到他身上糅杂着几十种香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脸色刷的一白。
“病好了吗?”容寂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他靠她极近,卿言的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他稍低头与她说话,鼻息瞬间被一股幽淡的甜香占据。
接连几日他从台院出来都待在教坊司,里面的脂粉香气腻人刺鼻,唯有此刻的甜香沁人心脾。
卿言身姿摇摇欲坠,不待他伸手过来碰她,往后撤退一步。
容寂眼底捕捉到她的退却,眉间收紧,面上一沉。
“多谢大人搭救之恩。”卿言头低埋下去,周身寒凉。
卿言在闺中喜好调试香料,还好亲自动手做脂膏,对气味极其敏感。
容寂身上沾染的不止一个女子的味道,他是狎妓的好色之徒!
难怪他会将她弄来府上,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先人一步将她私藏入府的!
“药可有按时吃?”容寂保持在原地不动,眼帘下瞥。
卿言嘴唇轻微蠕动,心底嫌恶,不愿再与他多说一个字。
“姑娘一日三餐前都按时吃了药,饭食也有按时吃。”采桑见她不答,上前回禀。
卿言始终低着头,她那副样子,看着要死不活,有气无力。
“明日请大夫来,再给她瞧瞧。”容寂丢下这句便拾步往正房走去。
恕已紧跟上,临去前朝卿言瞄了一眼。
大人没多言,但根据他的经验来看,大人这是生气了。
容寂回到房中,没过多久,外院小厮进来一趟,他又大步出了府。
卿言直到他离开,紧绷的肩线才得以放松。
*
肃王召见,容寂驾马前去肃王府。
临水阁楼上,肃王魏承恪倚榻小酌,待容寂前来,便让他随意在阁中小叶紫檀马蹄足八仙桌旁的圆凳上落座。
“卿相家那位美人,容卿可还满意?”魏承恪手执金樽,琼浆玉液尽入他腹。
“王爷相赠,微臣自当满意。”容寂摩挲着杯盏,泰然处之。
“容卿莫不是忘了,卿相家那位美人,是你求本王送给你的。”魏承恪笑了两声。
容寂眼底平静,唇角上扬,回以一笑,举起杯盏敬他,“多谢王爷满足微臣一个小小请求。”
“容卿选择入本王麾下,成为本王的幕僚,这点小事,本王自然不会让容卿失望。”魏承恪又一杯酒饮下。
容寂笑容转淡,也将杯中酒饮尽。
“不过容卿何以会看上卿相之女,你可知她与庆国公世子有婚约,那女子下狱,桓晏去求太子相救,差一点那女子就到了太子手中。”魏承恪转动酒盏,身旁侍立的灵秀婢女适时给他续上一杯。
“普天之下,男子皆爱美色,微臣独爱绝色,卿相之女有上京第一美人之称,人人趋之若鹜,微臣也不过是为一已私欲,想将娇花移植到自家院落欣赏。”容寂颔首,不甚在意。
“大理寺卿顺本王的意,驳了太子的面,本王很是高兴。”魏承恪酒喝得如此畅意,全赖于此。
“陛下更中意肃王殿下,废太子是早晚的事,大理寺卿慧眼如炬,满朝上下归附肃王殿下之人不胜其数。”容寂和颜恭维。
太子生母王皇后是正宗太原王氏大士族出身,魏明帝登基后,为防门阀士族权力过盛,明里暗里从各方面打压士族。
后宫中独宠寒门出身的萧宸妃,魏明帝最疼爱的儿子便是萧宸妃所生之子肃王魏承恪。
“归附本王之臣繁多,可本王独对容卿寄以厚望,本王日后所谋大业,离不开容卿为本王奔走效劳。”魏承恪近日大喜,天、地、人都大利于他。
“微臣必当竭尽所能,为肃王殿下鞍前马后。”容寂起身,朝他揖了一礼。
魏承恪悦然,正事说完,他又盯上他的私事。
“容卿可是曾与卿相之女有过渊源,心头挂念,才要将人藏进府中?”
“微臣庶人出身,两年前第一次来上京,其后每日在弘文馆修书,何曾有机会与高门贵府的闺阁小姐产生渊源。”容寂含笑摇头,矢口否认。
魏承恪索然无味,不再多问。
从肃王府出来后,月上柳梢,街市上已然宵禁,静谧无声。
容寂路过天宝街,不自觉朝翠微楼上望去。
两年前,他进士及第后,与同榜雁塔题名,而后参加曲江亭宴会,又遍游名园,踏马经过上京每一条街巷。
那时年轻气盛,春风得意,漫天花雨,贺表华章。
当他经过天宝街,忽闻人群中有人振奋高呼,“楼上那是,卿家小姐。”
容寂不过顺着那人痴痴的目光朝楼上望了一眼,满楼彩袖,姹紫嫣红。
他独独一眼看到那抹浅天蓝色的身影,她头上戴着纯白色的幂篱,恰在他抬头的一瞬,骤风将遮盖她面容的轻纱吹起,惊世绝俗的容貌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两年间他只见过她一次,再次相见便是卿家被抄,她入他府后。
今夜在院中,她裙摆盈盈踏出房门,身姿弱柳扶风。
待他走近,她一双眼眸转眄流精,细看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延颈秀项,芳泽无加,似这般铅华不御,肌肤依然是欺霜赛雪的白。
可惜他还未及多看,她便低下头,再不抬起来。
她自是不会记得他,或者她根本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