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年一度的招生活动。
长老们隐在幕后,透过云镜默默关注着自已中意的弟子,方才大殿内的一幕也被他们收入眼中。
音门的长老笑呵呵地,长笛在指间骚包地打了个转,“看来这一届弟子都很活泼啊,好事,好事。”
“活泼?”刀门长老翻了个白眼,召来小童将她看上的弟子名单递出去,“你可拉倒吧,要不是那小孩儿睡了一半翻下去,我还以为宗主这次找了个假人呢。”
符门长老端起玉杯,一杯云华弥漫开长久不散的清香,他细细撇开茶沫,慢条斯理地啜饮,“他说弟子缘就在这两年,不管怎么说,找到了就好。”
“那孩子我总看着有点…”医门长老歪七扭八地坐着,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掀帘而入的柳长归,“你在哪儿遇见他的?”
柳长归掸去肩头沾染的一丝云雾,负手看向云镜中的弟子们。
片刻后,他才惜字如金地说了句,“九泉村。”
云水大陆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说上瑶宗是离九天瑶境最近的地方,那么属于三不管地带的九泉村,就是最靠近摆渡河——黄泉冥间的地方。
四个长老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事,齐齐凑到云镜边上。
云镜除了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宗门内部情况,还是他们哑巴宗主的传达显示器。
只见柳长归伸手一拂,云镜镜内翻涌滚动,显现出另一幅画面。
半年前,九泉村。
乌鸦鸣啼,黑云蔽日。
因长时间缺乏光照,九泉村大部分植物都奇形怪状地蔫吧着,而长不出庄稼的土地更是干燥崩裂,却又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诡异腥味儿。
彼时柳长归刚循着指引来到这里,他单手掐算,不知卦象出了什么预兆,让他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柳长归抬眼望去,入目是破败的房屋,断壁残垣,几乎没有人烟。
刻着“九泉”两个大字的石碑立在村口,柳长归甚至看见黏连在石碑上的腐烂血肉和微黄浆液,不知品种的虫蚁还在啃食着,他抿了抿嘴,移开了目光。
很难相信他会在这里遇见第一个弟子,柳长归虽不抱希望,还是迈步踏进了九泉村的地界。
奇怪的是,肉眼看上去干巴巴的土地,一踩上去反倒有种湿黏的恶心脚感,浑像踩了什么软烂发霉的瓜果,酸臭冲天,柳长归顿了顿,加快了找人的步伐。
为了不耽误时间,他甚至用神识将整个村落扫了一遍,在感受到活物的一瞬间,柳长归才算松了一口气。
有目标总比无头苍蝇般在这里乱打转要来得好。
柳长归向着最角落的一户人家走去,他边走边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终于,他停在了门前。
这几乎不能称作是一户人家,柳长归想,他从下山以来走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人间战火,没有哪一处如九泉村一样。
也许是云水大陆近年来战事减少,无论是人间还是他们修士,现年堪称是一个和平的年代。
因此,才显得九泉村是如此惨烈。
这一路上,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越往里走越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
直到他走过一处人为挖出的坑地,柳长归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算深的坑地挤挤挨挨填满了人,死去的,缺胳膊少腿的人。不知为何,他们全都堆积在一起,像是被人用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过一样,表面平整,不留一丝缝隙。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恶劣的单方面屠杀。
他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最后一户人家的屋门,被暴力劈砍过的木门摇摇欲坠,在柳长归推动的一瞬间,就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柳长归的神识覆盖住这户人家,也因此他立刻察觉到屋后的动静,只是细微的一颤,毫无声响。
他快速扫了一眼屋内布局,溅上屋顶的血迹,被削去手脚、又被拦腰砍断的残破身躯,以及被血浸透了,无从下脚的土地。
柳长归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快步去向刚刚发出细微动静的厨房,直奔目标,一把掀起了米桶的盖子。
这就是他和谢槿奚的第一次见面。
谢槿奚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刀,但又握得死紧,在柳长归掀开盖子的同时就刺了出去。
柳长归无声地叹气,侧身躲过,垂着眼打量谢槿奚。
谢槿奚蜷缩在狭小的米桶里,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干涸的水痕,饿得面色发青。
谢槿奚仍然在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不声不响流着泪,握着刀,要给每一个掀开盖子的人都捅一下。
柳长归唤了片云来,那朵云似乎嫌弃极了九泉村,扭扭捏捏地将谢槿奚从米桶里捞出来,它好像很喜欢谢槿奚身上的味道,接触到他的时候反倒不那么抗拒了。
柳长归在云上给他写字,又想到谢槿奚可能还不识字,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报仇吗?”
柳长归只是这么问道,他站直了身子,垂着眼,谢槿奚还趴在云上。
他实在饿得没力气了。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柳长归就像一座庙里慈悲的佛,谢槿奚想,那样无悲无喜又居高临下望过来的感觉。
他在九泉村长大,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被整个村子的人养着,今天在刘婶子家吃饭,明天在张叔家睡觉。
整个村子的人,谁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他去问村长奶奶,村长说,他是她从一个破道观里捡来的,当时他还那么小,裹在襁褓里的一个婴儿,不哭不闹,看见她就咯咯笑。
那个道观早已人去楼空,听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里面的道长们似乎都出世了。
奶奶摸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以后九泉村里的大家就是他的家人。
村长奶奶是个很和蔼慈祥的人,会做特别好吃的菜豆腐——九泉村甚少有荤腥,因此菜豆腐算是还年少的谢槿奚眼里最难得的美味佳肴了。
还有王婶子做的面疙瘩汤,每次他有什么小病小痛的,王婶子总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汤过来,嘟囔着喝完热乎的就不会痛了。
村长奶奶还帮他在村里找了一户愿意收养他的人家,虽然九泉村土地贫瘠,能存活种植的植物少之又少,但是没有人把他当做累赘,大家都那样爱他,就像爱自已的孩子。
就连“槿奚”这个名字,也是村里一对夫妻俩取的,那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夫妻,妻子是教孩子们的李夫子,丈夫是教青年人的赵夫子。
他俩翻字典翻了彻夜,才想破脑袋给他取了“槿奚”这个名字。
可是这一切,在三天前彻底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