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泪珠从刘枫脸上滑落，停不下来。
很难想象。
这样一位历经六个世纪、高龄90多岁的老人能哭得这么伤心，他这句心里话一定是憋了很久。
刘枫确实太愧疚了。
他至今仍旧记得林弦给柒柒下的那场流星雨、那捕梦网一般的黄色轨迹不仅接走了柒柒，也让他重新燃起希望，投入数学研究之中。
可是。
这一晃600年时间过去。
他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算出来。
《宇宙常数导论》是他写的，他却无法解读42真正的秘密；
他苦苦研究了600年从未松懈，可论进度还赶不上陈和平几年的推算；
很多次，不是他沉默寡言，而是陈和平在加入到宇宙常数研究所后……很快就完全超越他；他已经无需多言、甚至插不上什么话。
每每这种帮不上忙的时候，刘枫都会想到逝去的好友，高文大帝。
如果2504年超级大灾害那天，死的不是高文，而是自己……
那现在，是不是两位大帝联手，早就把宇宙常数42给攻破了？
他们俩一定可以的吧。
刘枫很清楚，高文大帝才是和陈和平一个水平的人；他们同样天才，同样智慧；而不像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拖后腿。
“那天，应该是高文活下来的……”
刘枫声音痛苦又沮丧，无数次回忆梦魇：
“我什么都做不到，白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哗啦——————
昏暗病房突然明亮起来。
刘枫疑惑睁开眼睛。
发现……
并不是房间里的灯打开。
而是林弦走到床边，大力拉开两侧窗帘，让外边早就蠢蠢欲动的月光倾盆洒下，将这闭塞的小世界染上一片皎白。
林弦抬起头。
看着遥远夜空绚丽的星河：
“你已经多久没抬头看星星了？”
“很久了。”
刘枫缓缓撑起身子，靠住床头，低声说道：
“我没有胆量看星空。”
林弦转过身：
“因为什么？是害怕那光速靠近的灭世白光吗？”
“当然不是。”
刘枫擦擦眼睛：
“谁会害怕那种东西，真要害怕，几百年前就该开始害怕了。”
“我只是……哎，我只是没脸看星星啊……没脸面对柒柒。”
刘枫难得撇过头，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一如既往的繁星：
“柒柒人生最后写给我的卡片上，说她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保护着我、等待我向全世界证明宇宙常数是正确的那一天。”
“她会在天上一直陪着我，距离一直那么近也那么远。但总之……不会变得再远了。”
“对我而言，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叫柒柒；每一次闪烁，都是柒柒的微笑。”
“你知道的林弦，在曾经那个年代，所有人断定《宇宙常数导论》是错误的……可唯独只有柒柒一个人，坚信我的研究是正确的。”
“当初看着你制造的那场流星雨，柒柒在生命最后说，让我跟你走吧，说你就是来接我的流星，专门为我而来，把我接回更加闪耀的星空。”
“可现在……你看看我，什么都没做到，又或者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灭世白光还有两年时间就到了，但我们距离理解42的真相还遥遥无期。”
“这种情况下，我不仅对你很愧疚，更是没脸面对柒柒……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我……我失败了。”
……
林弦看着独自忏悔的刘枫。
鼻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没有说话。
90岁的老人，600年的时光，全都压在刘枫身上，压力确实太大了。
尤其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固执学者，当轮值校长时也是甩手掌柜，根本不擅长处理实验室之外的事。
可是……因为2504年超级大灾害，所有人阵亡和失踪，仅剩的刘枫不得不肩负起远超他实力的责任。
就这样。
他独自强撑了100多年。
一直到重新见到林弦的那一刻才透露出内心柔软，并在破解42真相毫无希望的今天彻底崩溃。
“抱歉。”
林弦轻声说道。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道歉。
他迈步走到刘枫病床前，先将吊瓶取下、重新挂在轮椅输液架上；然后抱起刘枫，将其扶到轮椅上坐好。
好轻啊。
年迈枯皱的刘枫，轻的就像一捧羽毛。
将各种捆带固定好后。
林弦推动轮椅，把轮椅推到室外阳台上，以最干净最广阔的视角望向星空——
今天天气很好。
月光与星辰齐舞，编织整片银河。
那些都是数十亿光年、百亿光年外恒星发出的光芒，跨越浩瀚宇宙，洒在刘枫身上。
就像柒柒为他披上一层棉衣，正如600年前他对柒柒的照顾一样。
“我一直都不知道42是什么。”
林弦站在刘枫轮椅后面，看着星河流动，缓缓说道：
“从一开始就不理解，听不懂；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也是只能简单听明白你们说的概念……模模糊糊，不明所以。”
“但我却始终相信你，也始终相信你的《宇宙常数导论》是正确的。”
“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说过的话吗？我说这世界上、宇宙中很多事情并没有这么绝对。【哪怕是错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但只要它能正确一次，那它就是正确的。】”
林弦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胸前：
“一次。”
他重声说道：
“【宇宙常数就是这样，哪怕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只需要正确一次就够了。只要正确一次……就足以拯救一切。】”
刘枫眨着眼睛，呆呆注视星空。
也跟随林弦一起，举起右手食指，比在胸前：
“一次。”
他沙哑的嗓音，再度重复：
“一次……就够了。”
他左手握住右手食指，将其揽到胸贴在心脏位置，感受自己年迈又轻薄的心跳。
“我好像总是喜欢否定自己。”
刘枫轻声说道：
“也很容易没有自信。无论干什么事，总是需要有人在后面推我一把……一开始是柒柒，后来是你。”
“我也不知道这种患得患失不自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我身上最缺少的东西，恰恰是你和柒柒都同样具备的——坚定、执着、和决心。”
两颗拳头在胸前握紧。
刘枫睁大眼睛，正视星空：
“或许……”
他目光如炬：
“不，不是或许。”
他不再怀疑自己，像柒柒和林弦信任他一样相信自己！
“我认为，我们的研究并没有错。”
电动轮椅转了个圈，旋转半周。
刘枫抬起头，看着林弦眼睛：
“这些年，我们总是在做各种尝试，思考和验证宇宙常数42到底是什么。”
“因为我们实在无法弄懂它，所以假设了很多方向，比如……高维度、时空定量之类。”
“可是最终，我们都放弃这些方向，转而研究更新奇的领域。”
“原因当然不是我们不够严谨，而是……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人接触过高维度、接触过时空具体属性。所以本身面对的就是一群无法理解的概念，我们又要如何用这种无法理解的概念去解释另外一个无法理解的宇宙常数？”
“但我现在反而觉得，我们一开始的直觉可能恰恰是正确的，反而是后来越走越偏了。”
“甚至还有可能……我们用数百年得出来的结论，全都是正确的，只是我们无法理解而已；无法理解，并不代表它不正确，也就是说——”
“【宇宙常数42，既是一种高维度概念，又是一种时空定量，同样还和陈和平说的一样，是一种数学武器！】”
刘枫越说越激动，连之前苍白的脸色，此刻也渐渐红润起来：
“我们也没有特别笨吧？总不至于我、高文、陈和平研究这么多年的东西，全都不正确吧？”
“只是……难点就在这里，我们没办法用无法理解的概念去解释另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
“整个地球上，就没有人经历过高维度，也没有人了解时空定量。或许只有先理解这两个前提，我们才能尝试去理解宇宙常数，只是……哎。”
刘枫无力叹口气。
这也是他的无奈啊，条条道路走不通，走到哪里都是墙。
然而……
“不。”
一直默默倾听的林弦，摇摇头。
他闭上眼睛。
回想起曾经乘坐时空穿梭机、前往1952年的穿越过程中，经历过的光怪陆离。
数之不尽遍布大地的虫子、密不透风的天空。
奇点在一瞬间爆炸，又在一瞬间坍缩。
红蓝交织的光线中，他似乎可以同时看到过去和未来，更是能看到每一只剑齿虎和类人猿的微小细胞。
林弦缓缓睁开眼睛：
“似乎有一个人，真的经历过高维度，曾经接触过时空定量。”
“谁？”刘枫疑惑抬起头。
“我。”
林弦坚定说道：
“我现在才突然发现，我之前一直认为宇宙常数42是单纯的数学问题，并且所有线索全都在往这方面引。”
“但你刚才的话给了我启发，我们为什么总是先入为主认为这是一个数学问题呢？亦或者，宇宙常数为什么非要是一个物理问题、学术问题呢？”
“我总是说，距离42最近的人，是你、是陈和平、是爱因斯坦。可我现在仔细想了想，无论从接触高维度而言、还是从亲身体会时空穿越、每天晚上往返未来梦境而言——”
“【这世界上距离42最近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
这些话，把刘枫说懵了：
“那，那你打算怎么做？你要亲自加入到宇宙常数42的研究中？”
“没错。”
林弦点点头，又摇摇头：
“但并不是加入，而是我要自己去尝试理解42。”
“正如陈和平所说，如果宇宙常数42真的是一种数学武器，那42本身就蕴含有毁天灭地、乃至摧毁恒星和宇宙的能量，并不需要其它多余的设备和公式。”
一切，重新回到原点。
600年时间，从爱因斯坦到陈和平，如此多伟大天才都没能彻底理解和掌握42……那或许就说明，42这种概念，本身就不是通过计算和实验来理解的，而是需要其它更为神奇、更为意想不到的途径。
他走上前，拍拍刘枫肩膀：
“刘枫，因为你一直以来太能干了，帮我承担了太多，所以导致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当初，确实是柒柒把你托付给我的，那么……就理应由我对你负责。”
“这些年，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刘枫和林弦两人对视。
曾经两位翩翩少年。
如今物是人非，变成老人与青年间的对望。
他们的视线里隔着时间、隔着交错、隔着命运拉扯不断的情感。
600年的岁月，太过于遥远。
但有这样的朋友陪在身边，似乎……当初戴着外卖头盔在西安院墙外的相遇，恍惚仍在昨日。
刘枫抿了抿嘴唇。
缓缓伸出右手食指。
举在他和林弦视线之间。
“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只求能正确一次。”
他看着自己手指比出的“一”，看着手指后的林弦：
“【这个‘一’，或许指的就是你。】”
……
一周后。
莱茵大学后山，地下实验室遗址。
“这间实验室，是莱茵大学曾经保密级别最高的实验室，建造过程中使用大量铪合金，所以在大灾害中也得以保留下来。”
刘枫坐在轮椅上给林弦解释，身后还跟着陈和平，以及保安队长大脸猫。
“这里非常安静，无人打扰，非常符合你的要求，适合你在这里潜心思考。”
“嘎？”
推着刘枫轮椅的大脸猫一愣，大声喊道：
“不是，老弟！你在搞什么飞机啊！你打算在这个地下实验室里闭关？！”
“是的。”
林弦点头说道：
“我们后知后觉意识到，宇宙常数42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也不是物理问题。所以，大概率依靠实验室、实验设备、传统科学思路是解决不了的。”
“科学解决不了，老弟你就想着靠玄学解决？”
大脸猫睁大眼睛：
“所以你准备一直待在这个封闭场所、不和人交流、不出来活动，就单凭脑子硬想、单靠笔纸推算、最后指望笔仙显灵给你开挂？”
“你少说点吧脸哥。”
林弦白了大脸猫一眼，没有搭理他。
当年在第二梦境里，陈和平就是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常年不出来，最终依靠笔纸硬生生算出42。
林弦始终坚信。
哪怕是第二梦境里陈和平仍旧没有真正理解42，但从他的一系列诡异行为不难看出，他当时一定很接近答案了。
可惜的是……
第二梦境的陈和平，年轻尚未成家时就从黎成手中得到《宇宙常数导论》，足足研究三四十年才悟透一些门道。
但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研究啊。
强如陈和平，在仅仅六年时间里能做到这一地步，已经实属不易。
剩下的，只能期待林弦创造奇迹了。
即便他不懂数学，不懂宇宙常数。
但在刘枫、高文、陈和平的启迪下，他确实有了一些灵感，一些……超脱于维度之上、遨游时空长河的灵感。
一如穿越时空时的光怪陆离、
狂风暴雨中岌岌可危的风筝线、
每日梦境和现实的交错相映、
这些事情，都是刘枫他们接触不到理解不了的珍贵体验。
或许。
答案。
就在其中！
“不是我说多说少的问题。”
大脸猫挠挠头：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难道不做实验、不去读书学习，就单凭空想还能把这么复杂的答案想出来？”
“当然可以。”
陈和平看着自己儿子大脸猫，耐心讲道：
“牛顿的故事众人皆知，仅仅是看到苹果从树上掉落在地，就获得了一系列灵感。”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也是因为梦中滑雪橇的启发，进而提出了《相对论》。”
“奥博斯佯谬的提出，为宇宙大爆炸模型、以及宇宙膨胀理论奠定基础，但最起初……这也只是奥博斯仰望夜空时突发奇想的悖论思考。”
“【往往很多很复杂的宇宙规则被发现，都源自于非常简单且容易忽视的日常现象。】”
“所以……林弦的这种闭关思考，也算是一种很常见的科学研究方式；尤其是对于宇宙常数42这种常理无法理解的事务，学术惯性和实验数据，往往还会带来反效果。”
大脸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听。
“随便你们吧。”
他挖挖耳屎，弹出去：
“反正被关在里面的不是我，我就负责每天送饭就行了呗。”
弹完耳屎，大脸猫胖手放在林弦肩膀上蹭一蹭：
“放心吧老弟，哥保证你每天吃香喝辣的！进去之后，早点改造完成，早点出来啊！”
陈和平一步上前，握住林弦的手：
“外边的事情，我们尽量不去打扰你，学校那边我会协助刘枫处理好的。如果我们俩这边关于宇宙常数能有什么突破……也会立刻通知你。”
刘枫也操作轮椅上前，握住林弦的手：
“靠你了林弦，我相信……最后的钥匙，一定在你身上。”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就是42的秘密真相大白之时。”
林弦点点头。
转过身。
最后一眼远眺，看着远处校门口立于朝阳中的白玉雕像。
赵英珺和虞兮傲然而立，金光万丈。
“这是我们的朝阳。”
林弦对着世界说道、对着宇宙说道、对着光速靠近地球的灭世白光说道：
“也是人类的朝阳。”
砰！
铪合金大门关闭，将林弦独自关进与世隔绝的地下实验室。
清晨的太阳缓缓升起。
将白玉雕像影子拉长、拉得很长、从校门口一直拉到后山实验室门前……
轻轻拂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