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到时候吗,这也太早了。”
张洋疾步返回,商梓搓了把脸,跟上。
众人在产房外等到半夜,凌晨三点,一声啼哭。
与此同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方国威血压急剧升高,倒地晕厥,陈晨慌忙喊护士。
海夫人摔了皮包,大骂医生无能。
历文成捏着单子颤抖,眼球密密麻麻裹着血丝,脖颈青筋暴胀,嘶吼,“不是说产妇一切正常吗,不是说生产没有问题吗!让你们保大,怎么小的先出来了?”
护士被他吓得磕巴,“历夫人第一产程顺利,男孩,第二胎胎位不正,需要剖宫产,历夫人没了力气,大出血…”
男人眼神阴骇,她一哆嗦,补充,“屈主任亲自坐镇,还有希望。”
“阿成。”商梓是当下唯一冷静的人了,握住他肩膀,“先签字,屈主任的能力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别放弃。”
历文成身形晃荡,勉强撑住。
签了字,下死命令,“小的无所谓,保大人。”
这会儿动静太大,走廊已有人围观。
阿权带保镖封锁现场,院长穿着睡衣闻讯赶来。
“历董。”他气喘吁吁。
历文成双手攥拳,抵住眉心,凛声质问,“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院长心惊肉跳,“双胞胎,确实有生产过程中,第二胎胎位异常的情况出现,尊夫人年轻,一定撑得过去…”
他只能用这样的话,安慰历文成,也安慰自己。
方董,历董,历夫人,这三尊佛若在他地盘出了事,想一想后果,腿肚子都打颤。
更何况,方休住院后,蒋仲为召他过去说话,明里暗里敲打,不惜动用全院上下精英和设备,保历夫人平安生产。
从蒋仲为那儿出来,周贺年的夫人也亲临医院。
他这段时日压力剧增,一听说方休进产房,衣服也来不及换,路上又听说下了病危,他是跳下车的。
历文成的领带扔在地上,衬衫领口拽得皱皱巴巴,整个人说不出的颓废,狂躁。
一股无形的力量扼喉,好似弓弦将他和产房大门连接,窒息感愈来愈强烈。
他又拉了把衣领,整个人毫无征兆下滑。
商梓迈大步,使全力捞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百感交集。
三十岁的历文成,在商圈厮杀,坐镇斌成集团,制衡对手,上个月又正式任职善任基金会理事长,半只脚踩进政圈,精明强悍,是二代里少见的政商两手抓,任何时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唯独在今夜,坐都坐不稳,抖得像个毛头小子。
半小时,又一声啼哭。
历文成肩膀一颤,商梓听得见骨头咯咯响,却不知是哪里在响。
产房门推开,他猛地冲过去。
护士先前被他吼怕了,第一时间开口,“历夫人平安,手术很成功,恭喜历董。”
男人怔住,身体一霎松懈。
商梓和阿权一左一右搀扶他,“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历董,当父亲了啊!”
历文成全身浸在汗水里,歪倒着,分不清天地,不知何年何月,时而炽热时而寒栗,视线久久无法找到落点。
直到方休被推出。
他佝偻着身子凑过去,病床上的人双眼紧闭,气息奄奄。
护士没给他留太多时间,火速将方休转移到监护室。
历文成一张脸瞬间又惨白,“什么意思。”
海夫人这会儿缓过来了,抚着胸口解释,“真是吓跌胆了,没事的历董,方妹妹大出血,需要去监护室观察的,最多三四天。”
他轻声应,掩面跪地,无法平息。
5月26,历家长孙、长孙女,相隔半小时,平安降生。
这一夜,太漫长。
方休是34周早产,孩子要在保温箱待10天。
她在监护室期间,历文成心绪不宁,迟迟不定名字,方国威从历老爷子留下的四个当中,选了历祈昭、历祈安,问他的意见,他只说,“您随意。”
于是,就这么含糊定了。
历祈昭比历祈安重,虎头虎脑,护士说,他出生时嚎过一阵儿,整日安安静静,十分配合,倒是历祈安,哭闹不休,细小的胳膊腿儿挥舞,有劲儿,闹腾。
方国威直摇头,“又是一个小休。”
所有人都隔着玻璃看过了,只有历文成,守在方休病房外,拖不动。
陈晨叹气,这是跟自己孩子结下梁子了。
五日后,方休进月子中心。
历文成贴着她面颊厮磨,“吓坏我了。”
方休躲他胡茬,“你几天没刮胡子?邋遢鬼。”
他整张脸埋在她肩窝,不吭声。
别说刮胡子,澡都是昨儿商梓看不过去,强行押着他去洗的。
“看过孩子了吗。”
肩上的人摇头。
好半晌,丝丝凉凉的液体浸湿她衣领,耳边是微弱沙哑的抽噎声。
方休一怔,伸手抓他袖子,“快哭快哭,一会儿陈晨过来,拍照留存给孩子看,你的严父形象坍塌了。”
戛然而止。
男人瓮声,语气几分哀怨,几分不满,“你现在话里话外不离孩子,也不关心关心我吗。”
“我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当然要看看是哪一个这么不听话,明明在肚子里商量好好的,出来的时候‘背刺’老母亲。”
历文成被逗笑,蹭干净眼泪,抬头,“是女儿,历祈安。”
“起乳名了吗。”
“没有,陈晨用大魔王,小魔女代称。”
她嫌弃嘟囔,“俗。”
历祈昭、历祈安顺利结束监护那日,方国威和陈晨去接,历文成怎么都不肯去,赖在月子中心,黏着方休。
陈晨举起粉色婴儿提篮,逗弄历祈安,“一会儿哭给他看!让他冷落我们小魔女。”
历祈安哼哼唧唧,像是听懂了。
一进门,扯开嗓子嚎叫。
护士将她放在方休身边,哭声立刻停了,仰着粉嫩嫩的脸蛋儿瞧。
陈晨不服,叉腰,“战斗力有所减弱啊。”
方休稀罕得很,左看右看,又撅嘴,“完蛋,儿子怎么眉头皱得紧巴巴的,跟你一样。”
她看孩子,历文成看她。
出院后,他每日依旧睡不安稳,早晨必定第一个醒,守在床边,庆幸不是梦,是真实的。
听着方休怪腔怪调的鼾声,庆幸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他。
初夏,阳光还没有那么灼热,温煦柔和,在病床上镀了层虚光。
他屈指,刮蹭着方休脸蛋,“躺下休息,刀口不疼了?”
“历文成,你看看她呀。”
历祈安伸出一小段肉胳膊,哼哧哼哧,眼睛乌溜溜转,可爱得紧。
他冷了这么多天的心尖,顷刻化如消雪。
孩子接到月子中心的第二天,历文成终于肯抱了。
结果,从此以后,无论谁来,都近不了孩子的身。
陈晨气得在会客厅来回转悠,朝里屋叫嚷,“我是孩子舅公!凭什么不让我抱!”
男人抱着历祈安拍奶嗝,隔着一扇门,幽幽回复,“你脏。”
“你才脏!小休在监护室五天,你五天没洗澡!”
“四天。”
他气得咬牙,却无可奈何。
恰好方国威进门,他双眼发光,“姐夫,孩子在里面呢!”
方国威乐呵笑,“阿成,抱来我看看。”
不多时,历文成出来,关上门。
两手空空。
“孩子呢?”
“睡了,知知贪玩,好不容易哄睡。”
方国威纳闷,“知知?”
历文成活泛肩颈,坐下,眼底温柔溢出,“女儿乳名。”
“知书达理的‘知知’?”
陈晨嗤笑,“还不如小魔女呢,那丫头,活脱脱小休二号,知书达理?”
历文成睨他,不理会,回答方国威,“是知足常乐的‘知知’。”
“儿子呢。”
“景景。”
方国威点头,“昭昭之景,也系曙景,合适。”
陈晨急切,“姐夫,今天还没抱孩子呢。”
“对,对。”方国威喜滋滋拍大腿,“快,抱来,外公瞧瞧。”
历文成斟茶,搪塞他,“好不容易睡了,下次您来早一点儿。”
撂下茶杯,他闪进里屋,落锁。
一气呵成。
丢下方国威和陈晨二人,面面相觑。
……
原本,方休在月子中心住42天即可。
历文成想让她多养一段时间,足足待够了两个月,满月宴,她和孩子都没露面,历家、方家,保护得周全。
这段时间,他对女儿的重视程度,超脱方休的想象。
“历文成,你抱过几回景景?”
知知在男人臂弯里咿呀咿呀,他轻拍应和,笑纹不减,“景儿是男人,抱什么抱。”
方休气笑,“刚两个月的男人?”
“按我的计划,景儿两岁得学会给自己和妹妹泡奶,三岁学会洗衣物,四岁给夫人煮乳酪红茶。”
她一愣,“儿子都做了,你呢?”
他瞥了眼房间门,伏身吻她,“我伺候夫人。”
方休推搡他,盯着知知无辜的小脸,“你注意一点,当着孩子的面…”
“想你了。”他纠缠,从嘴唇吻过面颊,滑到脖颈。
怀孕后,方休状况一直不稳定,历文成不敢做些什么。
生了孩子,又将养了这些日子,她终于长了些肉,身上皮肤愈发细腻软嫩,该丰满的地方也有了韵味,混着奶香,一夜一夜撩拨他。
“老不正经。”她咬他舌尖。
“老不老,看来是时间太久,夫人记不清了。”
大门传来动静,他光速起身,面色如常。
抱着知知去窗边。
方休气息凌乱,整理衣襟,望向门口。
房门半掩,会客室有谈笑声,旋即一声明显克制音量的呼唤,“小休!商梓哥哥来看你了!”
她靠着枕头,吃水果,“听说商梓和庞小姐相亲了?”
历文成将女儿放进婴儿床,小心翼翼。她比景景个头儿小一圈,因此格外心疼些。
知知哼唧一声睡了,他撩眼皮,随意安抚了两下儿子。
景景确实省心,整日吃了奶便睡,很少能听到他哭闹,为此,历文成很欣慰,认为这孩子‘老成持重’。
安顿好孩子,他转身,取来毛巾给方休擦手,“有一阵儿了,庞小姐和商太太很满意。”
“商梓呢。”
历文成沉默片刻,“没说不好,也没说好,总归,两人在相处。”
方休恍然,商梓是认命了。
商太太安排了那么多次,他又是插科打诨,又是找借口不回家,后来,干脆借住在城边别墅,躲得远远的。
对张洋,也始终没放弃。
最后一次,是他购入斌成7%股份之后,跟商家坦白,以放弃继承家族企业为筹码,换娶心爱之人的机会。
商太太怒不可遏,搧了他两巴掌。
当晚,商梓顶着一脸红肿,去四环公寓找张洋,被拒之门外。
张洋在客厅喝了一夜酒,他在楼下抽了一夜烟。
天亮,两人从此再无联系。
方休没法劝,她没有阶级思想,但张洋有。
商梓同样看重心意,不重视家世,但张洋做不到那般坦然。
童年的阴影,成年后的坎坷,将近半辈子的飘摇,造就了她的心智深沉。
回老宅的第二天,张洋和商梓前后脚登门。
商梓和历文成在前院下棋,张洋进来后,佣人引她去后院厢房看孩子。
历文成瞥一眼棋牌楼的窗户,慢条斯理落棋,“和庞小姐顺利吗。”
商梓心不在焉,“顺利。”
“还想吗。”
“想。”他不假思索,倏尔回神,“你问我什么?”
历文成端茶杯,“商太太看我有了子嗣,她着急,已经在跟庞家商议订婚了,你若还想着别人,最好整理干净。”
商梓愣怔,“我母亲商议订婚,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说完,又反应过来。
商太太知道他是应付差事,当然要瞒着他,巴不得直接送他入洞房。
“订就订吧。”他烦躁,“跟谁结不是结,如果小休没有回国,如果小休五年后没有选择你,跟谁结婚,你在意吗。”
历文成叹气,“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庞家好歹是有头有脸,若庞小姐知晓你心里没有腾干净,勉为其难与她成婚,难免会闹。”
商梓后仰,侧头望窗外。
院落青绿花红,热热闹闹,唯有他心底寂寥,苦涩,无声无息渗入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