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禁止携带私仆,但家中老夫人不放心,依然遣了几名家仆等候在涞水县。
领头的老仆刚刚安排完后堂之事,听说老爷已经结束了军议,便急急忙忙出来迎候,却陡然遇见杨文岳行色匆匆,他脸色青白,似乎还带着一些……惶恐?
“老爷他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仆的身形僵立当场,心中不止疑惑,还升起重重恐惧。
刚才他还听说前堂军议十分顺利呢,将军们心气很高,还有许多大家子弟前来投效(中举之前赚资历,军中投效是最好的办法)。后堂诸人都在议论,都说这次朝廷是要打胜战啦!他本来也听的十分欢喜,正打算带个消息回府城,让家中老夫人也跟着高兴,可是老爷他……
老仆强忍恐惧,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杨文岳硬生生的打断了:“杨光在哪?回来了没有?他可曾见到方神子?”
“……没有见到,新城那边人说……方神子事忙,暂不得闲。”
“啊!果然如此么?”
得到答案的杨文岳脚步踉跄了一下,就像受了一记重击。
杨光是他派去新城求见方神子的一名家仆,事实上这已经是第二次求见了。
早在五天前他人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遣快马往新城送去名帖,然而并无回应,当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今日里到了涞水县,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再次求见,然而“方神子暂不得闲”击碎了他的幻想。
杨文岳一心求见方神子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求援助了。
他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知道手下这些兵卒打不得苦战,他还知道保定部、通州部、山西部,四川部……的人马汇集在一起是令出多门,他们是被朝廷钧令强压着开往河南的,他们全都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求战愿望,各自都存着保存实力的心思。
如果没有方神子下凡之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带保定部去往河南,迎接一场胜负极难预料的国运之战,赢了大明朝可以多活几年,输了的话……一了百了。(历史上就是这样的,结果当然是输了,输的极惨)
然而方神子毕竟是来到了人间,他不光愿意收拢流民,还大手一挥,赐给了孙传庭2000万两白银。那时候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围住了开封,杨文岳和保定诸将也已经得到了命令要去往河南救援,杨文岳本来是满心的愁苦,因为在去年的正月,他就带着保定部去过河南一次(李自成第二次围开封),那一次打了个大败亏输,还搭上了一个三边总督傅宗龙,想来,这一次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当得知了方神子下凡的消息之后,他曾高兴的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当即就跑到了紫荆关卫所,名为聚兵,实为用剿匪行动来讨好方神子,他不敢奢望也得到2000万两白银,只希望财大气粗的方神子能从手中漏出一点……哪怕到他手中的只有一百万两?哪怕只有三十万石粮食?对他和保定部来说都是极好的!
因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就不用急吼吼的去找流寇主力决战——崇祯虽然挖空了国库,还搭上了万历皇帝的人参,但军费依然捉襟见肘,无法支持长期作战——他可以驻兵于开封城外围,修筑工事,牵制李自成的大军,让李自成没有办法全力攻城,这样也能达到拯救开封城的目的。
再然后呢?然后就等到孙传庭的三十万野战军练成,挥师南下。
这个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三十万粮草充沛、装备精良的野战大军,哪怕李自成和清鞑子加起来也不可以!
(1、十七世纪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拥有30万野战军,万历四十七年的明清战争-萨尔浒之战,明军+朝鲜军+卫戍部队共16万,实际野战部队只有8.6万,正因为损失了这8.6万珍贵的野战军,从此明朝再也没有和满清、和李自成老营打大规模正面对攻的能力)
(2、孙传庭用2000万两编练30万大军并不富裕,因为没有军田可以发放给士兵。明末练兵花费可以参考内阁次辅徐光启给天启皇帝上的练兵疏稿,还有崇祯二年袁崇焕上的平辽书,其中数据显示14万旧军+1.2万蓟镇新兵+8万匹骡马一年光是食物就需要花费285万两白银,到了现在的崇祯十五年,粮食费用已经上涨了两倍有余。孙传庭是因为方愈给他提供的粮食、物资价格低廉,且涞水县距离易州很近,运输耗费低,才敢于练上30万新军,当然,以后出去打仗了花费将出现数倍增涨,孙传庭很有可能还要请求增加……方愈毕竟不懂练兵的真实花费,也不知道孙老头打的好算盘:这新军眼看就要练成了,然而出去打仗还是不够,方神子您要不再加点,总不能半途而废是不是?)
总之,现在方神子不愿意和杨文岳见面,这也让杨文岳心中的谋划彻底破碎。
因为有了孙传庭的30万新军兜底,大明朝应该是不会亡了,哪怕这回丢了开封,哪怕以后丢了京城,只要新军能够顺利练成,以后总是能夺回来的……只是,杨文岳自己,和他的四万保定兵怕是要埋骨他乡了。
杨文岳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忠诚的老仆还在面前禀告说:“老爷出征在外,老夫人在家里总是不安心,刚刚又送来了家信;还有件事要教老爷知道,四川老家里来了两位表少爷,听说是想求老爷让他们充军帐,好为以后赚个前程……”
杨文岳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到耳朵里,只是站在原地呆滞良久,然后慢腾腾的往后堂走去。
……
同一时间,新城里头,方愈和潘老师也在讨论杨文岳的事。
“所以呢,这个杨文岳最后是死在开封了吗?”
方愈在记忆中搜索一下,点头道:“确实是死了,不过不是死在开封,而是死在附近的汝宁城,他是在朱仙镇兵败后逃到汝宁城的,本来他还是可以跑掉,但汝宁城里还有个藩王,藩王跑不掉他也不敢跑,然后等着等着,就被李自成的大军包围了。”
潘老师疑惑道:“明知道会被围住为什么不敢跑呢?照你说的,杨文岳逃跑的本事也很强,比打仗的本事要强多了。”
“在古代害死了王爷叫陷藩,陷藩可是死罪,哪怕他跑掉了又能怎样,崇祯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为什么不带着王爷一块跑?这样就不是陷藩了。”
“王爷没有圣旨不能离开自己的封地,否则也是大罪,我记得这个王爷被围住了之后是想投降的,不过杨文岳带兵进了王宫,用刀架住他的脖子,不准他投降。”
潘老师听的脑子有点迷糊,她觉得杨文岳又怕死又不肯让王爷投降,似乎有些精神分裂的嫌疑。
“那杨文岳到底是战死的?还是他自己偷偷投降了,然后被李自成杀死的?”
“都不是,他是城破以后被抓住的,杨文岳是个封疆大吏,很有利用价值,李自成说了很多好话想让他投降,他不肯,他不光对李自成破口大骂,还夸奖汪乔年……”
“汪乔年好像也是个总督?”潘老师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方愈点头,“不光是总督,还是个三边总督,他是接了傅宗龙的班,傅宗龙死了以后就是汪乔年,这个汪乔年跟李自成有仇,他打仗打不过李自成,然后跑到陕西挖了李自成他家的祖坟……杨文岳就是当着李自成的面夸奖汪乔年,说汪乔年做的对,李自成就恼火了,把他绑到了一块木板上,竖起来,然后用大炮对着轰,就这么被轰死了。”
“唉,他这是一心求死啊。”潘老师叹了口气。
本来她以为杨文岳是个只会逃跑的软骨头,方愈说他在去年第二次开封解围之战时丢下督师傅宗龙跑了,即将开始的第三次开封解围之战(也就是朱仙镇之战),他又丢下了督师丁启睿率先逃跑,害得人家丁启睿把督师大旗、尚方宝剑、印绶等全都丢的干干净净。谁想到就是这么个人,临了了面对李自成的时候却坚决不肯投降,还能干出这种足以载入英烈传记的事迹呢?
方愈解释说:“其实他也不算是自己逃跑的,应该是被部下裹挟,就是保定总兵杨德政,副总兵刘……刘什么的这些人,他们是怕丢了主帅回去不好交代。至于汪乔年和傅宗龙之所以会被坑死,是因为他们空有一个督师的名头,实际手下没有什么兵力,也没有哪个总兵、副总兵直接对他负责,自然也就没有人去‘裹挟’他了。”
“也是,如果他真是个软骨头,孙传庭也不会费力去保举他了。”潘老师似在自言自语,紧接着又问方愈:“那你到底救是不救杨文岳?人家现在都求上门了。”
“救是当然要救他的,哪怕不为了他个人,他手下还有四万人马,另外还有在路上的十几万人,他们这次会输的很惨很惨,死十万人那是最少了。”方愈回答的很肯定。
“还有开封城里有几十万人……”潘老师也轻声提醒到。
“嗯。”
母子两各自沉默了一会,方愈知道潘老师于心不忍,他终于有些抓狂道:“可是这件事却有些麻烦!”
“你知道吧,孙老抠其实也赞助了杨文岳一百万两白银,但杨文岳最后拿到了多少呢?只有十五万两!连到我们这里买几支火绳枪都抠抠索索的,他本来是在兵器部订了四千支火绳枪,后来又改成一千支,剩下的都换了生铁和粮食。其余的八十五万两去哪里了?去开封的其它部队应该也能分到一点,但肯定少的可怜!起码有一大半就这样被生生的‘漂没’了。我们确实能够拿出很多白银和粮食来赞助他们,但就怕这些东西到不了士兵手里,说不定到时候打仗的人该饿肚子还得饿肚子,该打输的战争还是会打输,只有上边的那些个文官、武官捞了个脑满肥肠。”
潘老师出主意道:“那就不给银子,光给粮食行不行?”
方愈摇头:“不行的,粮食他们也能给你卖掉,我听庞天德跟我说过,他们不光敢卖军队的粮食,就连火炮,铠甲什么的都敢卖,到了检数的时候就用木头炮替代,用没有铁片的棉甲、甚至是纸甲凑数额,只要好处给足了,检数的官员也权当不知道。”
潘老师听了简直都被惊到了。
明末官员的腐败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想不到会到这种程度,火炮、铠甲,这都是些打仗的的东西啊,把这些东西卖掉了打仗怎么打的赢呢?打不赢就要亡国,亡了国对他们也是没有好处的吧,起码他们自己会受到死亡威胁,还有赚的那些黑心银子,真的能够保留下来吗?
“那银子不是孙传庭给杨文岳的吗,杨文岳自己不好好好留着给自己做军资,怎么会被别人拿走那么多?”
潘老师在惊愕过后,又想到这个问题。
“孙传庭和杨文岳不一样,孙传庭是自己招兵,自己练兵,他怎么花银子是他自己的事,崇祯心里不舒服,但不会和他撕破脸,毕竟孙传庭练好了新兵,救的也是他朱家的天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可能也怕孙传庭被逼急了会造反……朝廷里那些人当然是想分银子,但孙传庭不肯给把银子交国库,他们除了放嘴炮骂人,并没有其它办法;
杨文岳他不一样,他手下的兵是直属于朝廷的卫所兵,钱粮发放必须要经过兵部(五军都督府还剩下一点监督权或者说分润权),再从兵部分配到地方府库,这其中就已经经过了好几道剥削。杨文岳他不能自己掌握这笔银子,他也不敢!否则他这个保定总督就做到头了,他这个总督有统兵权,有练兵权,但在钱粮分配这方面他的话语权并不高,可能还不如一个监军说话管用。”
“我说的麻烦还不止这一个。”
方愈抓了抓头发,纠结道,“哪怕这些官员在一夜之间改了性子,全都变成了海瑞,变成了道德模范,我还是不放心把银子交给他们。”